第九章
顧月白是被餓醒的,她從辦公桌上抬起頭時,會議室已經徹底冷寂了下來。Code戰隊的基地三樓是她極為熟悉的一個地方,自從接手了這兒以後,前任主人安設的落地窗可算被她埋汰得夠嗆。
為了避免在大夏天被晒成焦炭,她好歹是自掏腰包一回,給整棟樓裝上了可以遮光的帘子。顧月白從小在家裏就是被哄着抱着的那種存在,辦事的能耐還得多磨練磨練,但論及享受,已經可以直接考去一個家裏蹲十級證書了。
於是這位證書本人,在熄了燈的屋子裏醒來時,一時竟也分不清自己睡了多久。
寂暗的夏夜裏,從窗口望去,群星綴在天幕之上,浩大銀河驟然便露出了自己廣袤的一角,俯視着芸芸眾生。
只可惜顧月白沒能為月夜所耽,就聽見門口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詭秘聲響。
“誰?”她大驚,從桌子上抽起自己的會議記錄本。那本子也不知道是她用了多少年的,牛皮質地都快脫落了,居然還沒耗盡其使用價值,被顧老闆隨身攜帶着不捨得亂丟。
一個黑影僵硬地走進屋子,“啪”地一聲打開燈光。
顧月白“嗷”了一聲,那習慣了原先光照度的雙眼簡直要被來人閃瞎。也就在她雙手捂住臉的同時,肉香味順着夜風飄進她的鼻子裏,成功勾起了潛藏在顧老闆肚子裏的饞蟲。
“是我,哎,表姐表姐。”顧遠道拎着一個保溫盒,滿臉諂媚地笑道。
顧月白扶額:“怎麼是你?”
她不幸在顧遠道還是人類幼崽的時期,被抓去照顧了這位小表弟有些日子,獲得被唾沫糊臉的慘痛經歷。導致這麼多年過去了,只要看見顧遠道這個猴兒一樣的本尊,就會覺得往事不堪回首。
“怎麼不能是我啦。”顧遠道湊過來,在她面前打開飯盒,變魔術似的掏出了三菜一湯,以及被削皮切塊的蘋果粒。
顧月白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哎呦,我沒瞎吧?你小子也有着孝敬表姐的一天?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把你給晒成個二十四孝優質青年了。”
“可別埋汰了我了,”顧遠道撇嘴,“這飯要是我自己做的,您老人家就算敢吃,我也不敢送過來給您品啊,萬一吃出個三長兩短的,我爹得打死我。”他替顧月白擺好了菜,又將一次性筷子打開,雙手奉上。
這套動作嫻熟得很,一看就是平日裏點慣外賣的人做得出來的。
“那還能有誰?”顧月白沒和他客氣,反正表弟說過,吃出病算在他頭上。
顧遠道神神道道地說:“還能有誰……不就是我們那位戰隊優質男青年韓隊,我回房時正好撞見他一手電話一手吃的,又碰上教練着急尋他,就替人給拿上來了。”那語調分明像是白得了個什麼便宜新聞,給他飄得快上天了。
“做得還不錯,也虧小韓有心了。”顧月白當即一撩髮絲,不客氣地吃起來。
顧遠道帶着三分八卦的神色看向表姐:“他是怎麼知道你有會要開的?”老韓這傢伙不厚道,前腳對同志沒有交代出底來,馬上扭頭連愛心便當這種初中生的套路都用上了。
“路上遇見的,說了兩句。”顧月白毫不介意地反問,“怎麼?你就不能學習一下韓隊這股子巴結勁嗎,討好老闆就是討好你的飯碗。”
顧遠道摸了摸鼻子:“這不是基於法律考量,俗話說三代以內近親……哎不是,姐你也別打我呀。”他接過劈頭砸過來的牛皮筆記本,三兩下收攏好了,又給遞迴去。
“該,叫你天天腦子裏都是糟粕。”顧月白白眼就快翻上天了。
“這不是人之常情……”顧遠道嘟噥着,旋即瞥見一張被他遺漏在地上的通知,馬上撿起來就遞給了自己的老闆,“咦?1v1聯賽?這是新的賽事預告嗎?”
顧月白被餓得挑不出飯菜好壞了,囫圇吞着飯應他幾句。
這件事情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今天她召開會議,也就是為了做好後續跟進的工作——作為新晉冠軍戰隊,粉絲們對於隊內選手的發揮自然是報以極高期待的,這時若是別有用心的人想要利用戰績打輿論牌,可再輕鬆不過了。
總不能毫無準備。
“每個戰隊共三份名額。”顧遠道終於斂起笑容,“有點少了吧?”
如今電子競技行業已經飛速發展起來了,各個戰隊也不缺那點培養職業選手的錢,儘管上場的選手席位只有六個,但正式在編的少說也得有十一二人,除了比較知名的那幾位戰隊頂樑柱外,其他隊員基本都處於輪換上場的地位。
顧遠道說:“這是要組建明星賽呀。”
“你又看出來了?”顧月白好容易喘過一口氣,斜睨了他一眼,“怎麼,想走關係?門不在這兒,等楊教練回來讓他選人,你表姐我也只是一個可憐的經濟層管理,絕對不插手戰隊協調事宜。”
沒有哪個職業選手不想打比賽。
顧遠道仔細想了想,卻忽然另起一個話題:“最近老韓不太對勁。”
“這又是什麼和什麼?”顧月白莫名其妙地收起餐盒,“你不能因為他送了一頓飯,就針對……”她話音未落,一抬頭,就看見韓煜本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門口,睜着一雙幽幽的大眼睛在戳顧遠道的後背。
可憐小顧同學難得一次正經,又背對着會議室的大門,正在慷慨激昂地發表見解:“別人不說,Code戰隊裏面肯定有一個名額是落在老韓身上的,畢竟他是我們的台柱子……啊不是,就頂樑柱,這個說法對吧?老韓從聯賽進入四強以後就變得怪怪的。要說他是悶葫蘆,可是我也沒見他這麼低沉過,就像是換了個人……你要給我說,這是韓煜他弟韓梅梅代打我都相信。”
顧月白的視線越過自己的可憐表弟,嘴角帶笑地和韓煜對視,沒過兩秒,韓隊長就已經紅着臉撇開視線,小媳婦一樣的縮在某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韓梅梅是女的。”顧月白說,“你小時候上英語課肯定睡覺了。”
顧遠道一揮手:“不是,姐,你知道什麼是重點嗎?不是說老韓他弟,你們難道沒想過,老韓可能是受到了什麼刺激?”
受到了什麼刺激的韓煜:“……”
“他現在成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平常訓練吧也沒見他笑過幾回……”顧遠道越分析越覺得有理,“今天他連小咕都不碰了,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如果有人看着貓卻不願意上去摸兩把,說明這個人完了,徹底完了!”
徹底完了的韓煜:“……”
“那你覺得該怎麼辦?不讓他去參賽?”顧月白似乎突然對自己塗了油的指甲產生出極大興趣,低下頭來仔細研究。
顧遠道木着臉說:“至少在他出發前,你得找人和他好好聊聊。老韓雖然比我大了那麼三四歲,但是他心思重,我是怕他像之前那樣……”
“怕什麼?”顧月白起了好奇心。
誰料原本站在十米開外,距離安全的韓煜忽然開口:“沒什麼。”
他不做聲還好,乍一說話,把毫無防備的顧遠道嚇得直接跳了起來:“老韓?!”
“之前比賽時,我心理素質不好,生了場病。”韓煜難得解釋了起來,又沖顧遠道勾唇笑了笑,似乎也很意外對方會直接越過教練來找顧月白說這件事。
今天他在自己的屋裏端坐了許久,直到天徹底黑下來以後,才終於打起精神,勉強進食了一番。可是韓煜實在沒事可想,腦海里便不斷回放顧月白所說的那幾句話,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似乎可以替她做些什麼。
顧遠道面上是見了鬼的模樣,卻還急促地反問道:“只是一場病嗎?你差點連命都丟了啊老韓。”
韓煜搖了搖頭,沒有接話,也不願意和自己的老朋友對視。
顧遠道見自己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上諫的一番言論被打斷,還是被事主發現的,面上實在有些掛不下去,悻悻地抓起自己擺在桌上的手機離開了。
“他……嗯,只是脾氣有些古怪。”顧月白見自己表弟跑得人影都沒了,終於解釋道,“不是想私底下挑撥什麼。你也聽得出來,遠道這孩子只是在擔心你。”
韓煜的視線四處亂飄,卻還是用他那清潤堅定的嗓音說道:“我懂。”
關於大型聯賽的後遺症,至今還藏在韓煜心底,偶爾被扯出來了,還能鮮活地抽痛一下。只不過那些陰影里的情緒不太見得人,他不願意顧月白知道——電競選手們的心理健康也是如今聯賽方極其重視的一環,韓煜年年的測試結果都是及格線以上許多分,屬於絕對安全的範疇。
如果不是顧遠道太過敏感,只怕沒有人會發現。
“還有就是,謝謝啦。”顧月白掙扎着挽救了一下急轉直下氣氛,“你做的晚飯不錯,看不出來韓大神還有一手好廚藝。”
韓煜:“……”
“其實……”韓煜有點尷尬地撇過臉,說道,“我在樓梯間遇見周助教,聊了幾句。顧遠道太激動,劈手……就把周教練的那一份給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