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淅淅瀝瀝的小雨從前天夜裏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清晨,沈子安剛把窗戶推開一條縫,一陣濕冷的北風就順勢鑽了進來。雨點打在庭前石南樹葉上,發出颯颯的聲音。

三日期約已至。

雖已不在沈府三年,可自己的屋子不僅原封不動地保存了下來,而且窗明几淨之程度,像是常常有人來打掃一般,這是讓沈子安略感驚訝的事情之一。而在這屋裏破天荒地睡了個安穩覺,沒有以往的夢魘,也沒有喘不上氣來的壓抑,便是其二。

“或許真如兄長所說,十年前的事情,也該過去了。”沈子安看着屋外煙霧蒙蒙的庭院,暗自思忖道。

用完餐飯,沈子安便要往堂屋去。剛出了門,就見沈子橫迎面走了過來。

“父親怕你還沒起床,硬是要我來催你呢。”沈子橫邊走邊說,行至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你穿這一身,當真如天人也。”

沈子安聽了,臉上一熱,腳下緊走幾步,一個側身便越過了沈子橫,頭也不回地說道,“二哥就別再拿昨天下人的話來打趣我了。”

沈子橫見他難為情,哈哈一笑,說道,“好看便是好看,害什麼臊?”

沈子安頓時住了腳,扭頭便丟給了他一記白眼。

沈子橫忙上前笑道,“好好好,不說了。咱們快走罷,父親急得很呢。”

前日齊遠津去通報后,第二天沈府便來人將沈子安接了回去。先是沈霄與沈子橫與他細細長談了宮中各色厲害關係與風俗規矩,再是賈妙儀拿出了幾身特意新做的衣服,讓他來來回回試了幾遍,臨近傍晚,才終於選定了一套。府中眾人,上至家老,下至小廝,皆知自家三公子生了一副好相貌,卻因其不常露面,致使親眼見過的人並不多。這下得了機會,便都三五成群地去沈子安的卧房門口瞧一眼。宛若天人之言也便由此而來。

整整一天,沈家但凡有些臉面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叮囑了他一番,沈霄更是放心不下,即便是入了夜,也派人來看望了幾次。唯獨沈子錚告了病,沒有露面,也不曾傳話。沈子安心裏明白,也就不再去打聽。

“父親怎麼比大哥成親時還要緊張?”沈子安笑道。

“這怎麼能相提並論,大哥成親是喜事,你這是……”說到這兒,沈子橫自覺失言,趕忙噤了聲。

“二哥的意思是,去見大王倒不是喜事?”

“我可沒這麼說。”沈子橫急忙辯解道。他自小便是三兄弟中最不會說話的那一個,若是沈子安哪天想要捉弄人,抓住一件小事去和管事告狀,到最後百口莫辯的就一定是他。見沈子安一副笑岑岑的樣子,沈子橫小聲嘟囔道,“總是這麼嘴尖舌快的,看以後哪個姑娘願意跟你。”

沈子安心肺不好,耳朵倒是尖得很,“二哥都已經老大不小了,還沒個說法,怎麼就數落起我來了?”

“大哥成親之後,自然輪到你,我着什麼急?”

“莫非二哥已有了心上人?”

“可不敢亂說!”沈子橫忙要捂他的嘴。

沈子安轉頭瞧了一眼沈子橫窘迫的樣子,笑道,“我不在家裏住,可不代表我就兩耳不聞世間事。王孫公子間的事情,聽一聽倒也解悶。”

“是誰在你面前胡編亂造,我撕爛他的嘴。”沈子橫急得跳腳。

“坊間傳聞罷了。”

“胡說,坊間傳聞可沒這種無稽之談。”

沈子安滿面笑意,緊走幾步便進了堂屋,留下沈子橫一個人呆站在門前,臉上一陣青一陣紅。

屋內,沈霄已換上一身黑紅公服,正襟危坐,閉目養神。蘇予坐在一旁,見沈子安來了,便笑着迎上去,說道,“你大哥擔心,讓我來送送你。”

“大哥的病可好些了?”

“好多了。”蘇予略微猶豫了片刻,笑道。

沈霄聽到二人談話,也睜開了眼,說道,“來了?過來讓我看看。”

沈子安忙上前,拱手道,“父親。”

沈霄將他拉到面前,問道,“昨天和你說的話,可都記住了?”

“父親放心,他這記性,什麼記不住?”沈子橫恰巧掀簾進來,忍不住插了句嘴。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兒貧嘴。”沈霄呵斥道。

“是……”沈子橫低頭諾諾地應了聲,便站在一旁不再作聲。

沈霄又反覆叮囑了沈子安一番,又大約過了兩柱香的時間,沈言便小跑着進了屋,“大人,榮隨侍到了。”

沈霄趕忙站了起來,說道,“快請進。”

蘇予頓時紅了眼眶,拉住沈子安的手,強笑道,“小時候的事,我也聽你大哥說了些。我們子安福大命大,又是一表人才,定能成為人中龍鳳。只是此去千萬小心,該說什麼該做什麼,自己心裏要清楚。”

“嫂子就別擔心了。”沈子安笑着勸道。

話音未落,只見一個二十齣頭的瘦削青年已隨沈言來至門前。

“沈將軍別來無恙吶?”青年拱手笑道。

“榮隨侍安好?”沈霄也客氣道。

青年瞧了瞧沈子安,笑道,“這便是沈將軍家的三公子?果然氣度不凡,怪不得大王執意要見呢。”

沈子安雖不認識面前這人,卻也跟着沈霄的說法喊道,“見過榮隨侍。”

青年笑道,“看來小公子是不認得我了。”

原來面前這人便是榮興,沈子安認不出,沈霄卻熟悉得很。十年前將沈子安救上岸,再一路飛奔把他背回沈府的,便是此人。沈霄心裏明白,榮興這份恩情,自己怕是還不清的。

“小犬後來也再沒進過宮,也沒法讓他向大人親自道謝,實在愧疚。”沈霄說道。

榮興倒也不在意,“沈將軍不必這麼客氣。說起來,日子過得當真是快,我與令郎竟已有多年未見了。”

“已有十個年頭了。”

榮興皺了皺眉頭,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是十二年。”

沈霄心裏疑惑,還沒問出口,榮興便又笑道,“時候不早了,還請小公子隨我來吧。”

沈霄理了理衣服,便也要一同前去,榮興見狀,停下腳步,問道,“沈將軍這是?”

“大王要見犬子,我便也一起去罷。”

榮興一愣,隨即哈哈一笑,說道,“論理是該如此。只是今天恰巧是休沐之日,大王只想清靜一會兒,還請沈將軍留步吧。”

沈子安笑道,“既然如此,我便與榮隨侍同去便好,父親不用擔心。”

“也好,也好。”沈霄喃喃說道。

榮興笑道,“沈將軍寬心,難道小公子還能被大王給生吃了不成?”

沈子安轉身向沈霄等人深深做了個揖,“父親,二哥,嫂子,我走了。”繼而看向蘇予,說道,“還望嫂子和大哥說一聲,沈子安問他好。”語畢,便同榮興一道出門走了。屋內蘇予已是抽噎不止,沈霄也慢慢坐回椅子上,不做言語。

沈府出門,經過一個巷口,便是康寧大街,因其直通王城,又是平京最為繁華的街道,所以也被人稱作“王街”。街頭巷尾向來流傳一句話,“沈家白玉郎,倚橋紅袖招。”不知是打哪兒傳出的消息,聽說沈三公子要入宮面聖,平京城裏的男女老幼們也不管冬雨冷冽,竟都湧上了康寧街,想要一睹其貌。一時間,街上人頭涌動,好不熱鬧。

沈子安正在馬車中閉目沉思,突然聽到一聲驚叫,隨即車輿便猛地晃動了幾下。只聽車外有人大聲呵斥道,“大膽!”沈子安微微掀起帘子,見一名侍衛跑了過來,於是問道,“怎麼回事?”

那侍衛拱手說道,“一個女子突然闖了出來,驚擾了馬車,公子不必擔心。”

沈子安又把帘子抬起幾分,探出半邊臉向外看去,只見一個穿着素裙的姑娘滾倒在路邊,身上糊滿了泥水,正哀聲向一眾侍衛求饒。領頭的那人嘴裏不知在罵些什麼,說到氣頭上,竟抬腳狠狠往她身上踩了兩下,接着拔出佩劍就要砍。

“住手!”沈子安忙跳下車,快步走了過去。眾人一瞧,忙讓出一條道,只有領頭那人仍氣勢沖沖地罵道,“鳥,這小賤蹄子驚了公子的車,就該把她活剮了。”

沈子安冷笑一聲,說道,“大人動了殺心,又何必拿沈某來做借口?好端端的一條命,我可擔待不起。”

“公子明鑒,下官可是一片好心。”那人爭辯道。

“大人的心意我領了,只是這劍抽出來容易傷到人,還是收回去罷。”

“鳥!”領頭之人低聲罵了句,憤憤然地走了。

沈子安也不理會他,蹲下身去柔聲問道,“姑娘這是怎麼了?”

那女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抓住沈子安的袖子,哭着說道,“求大人饒了小女罷,小女只是進城買些東西,沒想到這街上這麼多人,一不小心便被擠了出來,不是有意要驚擾大人。”

沈子安這才看清,她的臉上手上皆滲出了細小的血珠,不禁心疼了起來,說道,“在下扶姑娘起來罷。”兩人站起身來,沈子安又問道,“不知姑娘貴姓?家住何方?在下好派人將姑娘送回家。”

“小女姓傅。”女子抿着嘴抬眼瞧了一下沈子安,又趕忙低下頭,說道,“不勞煩大人,小女自己回去就好。”

沈子安拱手道,“那在下也不勉強姑娘,姑娘自己小心,在下還有事在身,便先告辭了。”

見沈子安回到車上坐定,榮興便招呼車夫,“啟程。”又行了約摸兩盞茶的功夫,終於到了奉天城腳下。城內向來有規矩,若非王侯之位,則車馬皆不可入。沈子安於是下了車,看着黑漆漆的城牆與厚重的城門,竟有了一絲不真不切之感。

榮興見他發愣,便問道,“公子怕是想起了舊時的事?”

沈子安笑了笑,不置可否,說道,“榮隨侍,請。”

“請。”

走在青瓦紅牆之中,榮興突然笑道,“不知公子還記得否,公子十年前被選作伴讀時,便是我帶公子走的這條路呢。”

沈子安扭頭端詳了一會兒榮興,才恍然大悟般說道,“是呢,我竟沒認出來。”

“不過相較於公子見我,我倒是早了兩年見過公子,在上巳節的后花園裏,公子那時像是迷路了。”

沈子安思索了片刻,笑道,“我都不記得了。”

“我可是記得清楚得很吶,”榮興長出了一口氣,“那時見了公子,便知道,公子是一定要成大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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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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