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夢魘
前年,府上剛與蕭家夫人透露求娶之意,公主便徑直翹出宮門去了蕭府,硬是將蕭家小娘子嚇病了三個月。
去年,長公主殿下不再拘泥於勛貴,轉而將目光投諸到新興起來的氏族當中。
這回,寧玥公主倒是沒有直接打上門,只是將人家邀來宮中小聚,也不知做了什麼,次日,原先說好的人家就轉變了話風,不是說自家娘子看破紅塵要去道門當姑子,就是說祖上與人口頭有約,婚事已定,請長公主另謀她人云雲。
你說說,這都叫什麼事!
不知情的,還以為自家郎君是虎豹豺狼之輩呢?要不,怎麼被那些好人家的娘子紛紛視為洪水猛獸?
到後來,都不用寧玥公主親自出面,許多勛貴權臣家裏聽到長公主殿下有意自家女兒的風聲,還不待人上門,便紛紛將家中閨女匆匆訂婚了事。不願輕率地,也連忙將女兒送去道觀歇一陣日子,美名曰:帶髮修行,為家中長輩祈福。
也因此,前陣子,長公主殿下將目光放到了小門小戶身上,只要姑娘是好的,哪怕門第差了些也無妨。不曾想,寧玥公主那還沒動靜呢,蘇家人就已經告罪上門。
自家郎君……真真是苦煞也!
屋中。
“不——”
“不!我沒有參與謀反!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寧玥,你信我,我真的沒有謀反……”
床榻上,被府中丫鬟和自己小廝心疼不已的孔郎君,此時,額頭上的薄汗匯成了珠線,豆大一顆顆往枕邊掉,口中低呼出聲。
做過噩夢的人大都清楚,無論夢裏多麼竭嘶底里,現實里也發不出多大聲響,至多張開唇瓣,驚呼出聲者還是少見。
眼下,床榻上的孔郎君便似是遭了夢魘。
他雙目緊閉,手足不時跳動,彷彿在掙脫什麼,可惜,最終,他僅僅踢開了身上的錦被,現出因施力而青筋暴露的手臂。
慢慢地,他身體的躁動緩下來了,只是眉頭皺得越發緊實……
夢魘,仍在繼續。
“這都快晌午了,先前預備的水怕是要涼,我們先去後院了。”
院子角落,兩名丫鬟和孔安告別道。
郎君生性好潔,晨起與上榻前必要沐浴,浴室里那一池子水,都是預先燒好的,眼瞅着郎君今日又要起晚了,她們得先去將柴火補上,以免水涼。
“嗯,你們先過去吧,順便讓廚房準備好蟹肉饆饠和?餅,郎君醒來估摸着要餓。”
孔安朝高個子丫鬟點首說道。
“旁的呢?”
“先緊這兩樣,其餘等郎君醒來后再添。”
再說道了兩句,院子裏又只剩下孔安。他抬眼瞧了瞧天,日正當中,尚且猶豫着是不是進去喚醒郎君。
猛然間,耳中卻聽到了聲悲嚎:
“全兒!”
當下,孔安心中再無遲疑,步履匆匆,闖進了房內。
只見床榻上,郎君閉着雙眼,面色蒼白,眉宇間一派慘淡,眼角竟然還淌着淚!不知,究竟是夢着了什麼。
孔安是成年男子,匆忙間腳步聲並不輕,加上方才聽見的悲嚎,他完全沒想到自家郎君居然仍舊未醒。
盯着被郎君踢下床榻的錦被,孔安熟練地將它捲起放去了耳房門檻邊的木框裏,臉上輕嘆了口氣。
郎君,果然是遭了夢魘。
從三日前開始,郎君的起床時刻便不復以往,清醒前舉止有異,偶爾還伴着隻言片語。長公主與阿郎得知此事,見郎君三日都未有好轉,今兒辰時便啟程去了洛陽,打算請白馬寺的慧明大師來府探看。臨走前,特意吩咐他勿要令旁人發覺郎君的異常。
也因此,他沒盡責地守在耳房裏,反而是獨自呆在院內,狀似偷懶,實則密切關注着往來的僕役,深怕他們接近屋門后覺察到什麼。
事實上,這也算是郎君的舊疾。
他曾聽府里的老人說起過,郎君九歲時生了場大病,太醫署的醫師們紛紛束手無策,同時,郎君的反應也不似得病,倒像是遭了邪祟,每夜都大哭大鬧摔砸物件,最後還是將白馬寺的慧明大師請來,才慢慢的轉好。
唉!
郎君雖然貴重,可這時運,倒是不如常人多矣。
心中唏噓,望着床榻上的郎君,孔安知道,照這幾日的情形,郎君是時候醒了。
果不其然,沒盞茶的功夫,床榻上又哭又鬧的郎君緊閉的雙眼,慢慢地,打開了一道縫兒。
只是與往常喚他服侍更衣再隨口嘀咕幾句不同,今兒清醒后的郎君分外的安靜,臉上神色也是分外的古怪。
不知是否是方才哭過的緣故,此刻,郎君怔然的臉上仍帶有幾分哀切與惘然。
“郎君,該起來用膳了。”
瞧着郎君沒有起床的架勢,思及郎君的身體,孔安不由低聲喚道。
“孔安,現在是哪一年?”
看着床邊準備攙扶他的孔安,孔青珩目色複雜,幽聲問道。
“郎君睡糊塗了,今年是貞和二十四年。”
聞言,孔安不覺有異,恭聲回道。
郎君遭了夢魘,情緒大起大落,醒來後有所恍惚,也是正常。
“我阿耶和阿娘呢?”
在孔安的攙扶下起了身,孔青珩繼續問道。
“近幾日郎君屢受夢魘折磨,阿郎與長公主殿下心疼郎君,今日辰時便啟程去了洛陽,回來估摸着還得三四天。”
“去找慧明大師?”
“是的。”
點了點頭,孔青珩沒有再說什麼,靜靜地站着,讓孔安服侍更衣。
他清楚,自己再不會受夢魘折騰了,因為他已經明白了夢魘的緣故,準確說來,這其實也並非是夢魘,這,是他日後的人生。雖然他不敢妄信,但那真實的一幕幕,他亦不敢不信。
只是要辛苦慧明大師白跑一趟了,好在,慧明大師與阿耶有舊,拋開自己昔日被他所救一事,他也依然是阿耶為數不多的知交。即便自己的事無需慧明大師再費心,他與阿耶煮茶手談,小聚幾日也是件樂事。
沐浴過後,步入中堂,看着桌上熟悉的膳食,孔青珩眉梢微動,淡淡道:
“把?餅撤了,太油,換蒸餅,另添豆腐、餺飥、鱖魚羹。”
“喏。”
看着桌上的?餅撤下,孔青珩的眼底劃過一抹涼意。
北人食肉、麵餅,喜胡食,南人則更好魚、米飯,偏清淡。夢中,神武四年他涉及謀逆,三個月後流放南方,飲食習慣也就被改變了。
現今,大夢初醒,看着曾經喜好的?子,竟然會陣陣反胃。如此自然真實的反應,他如何能當做是夢?
用過早膳,抬起桌上的茶盞漱口,孔青珩突然瞥見站在一旁的孔安似有話說,平靜問道:
“還有何事?”
“郎君,蘇家……蘇家拒婚了,今日辰時,敏珍郡主去蘇府交換名帖遭拒。不久前,才來府上告知這事,不過,眼下,長安城裏消息靈通的,怕是都知道了。”
孔安面色訕訕道。
敏珍郡主是長公主殿下的手帕交,這兩年來,為自家郎君的婚事也沒少走動。長安城裏,瞧見敏珍郡主登門拜訪,而被拜訪的這戶人家中又有適齡女兒,不少人便心知,這是在為長公主殿下挑媳婦兒呢。
通常婚事,到交換名帖這一步,即是要定了。因為該談的該了解的,兩家私下裏都已經談妥,交換名帖只是將婚事擺到枱面上來過個明路,之後就會是下聘訂婚書。
誰知,臨門一腳,蘇府居然反悔了!
敏珍郡主無功而返,出了蘇府的門,便徑直往醴泉坊這邊趕來,這一來一往地,全長安城都能瞧出來當中是個什麼名堂——
長樂縣侯,孔郎君,又被拒婚啦!
聽到孔安支支吾吾的話,孔青珩微恍了下神,便又清醒過來。
是了。
貞和二十四年十月,蘇家拒婚。阿娘聽聞長安城竟然有好事者以他的婚事為樂,還拿自家會否向九品張校書家提親下賭注,大怒,遂絕了向低門第提親的心思。
貞和二十五年春正月,寧玥公主及笄。阿娘思及寧玥公主一心愿嫁,而他又無心仕途,受不到幾分影響,於是默認了寧玥公主。
十一月,他行冠禮,阿耶賜字殊彥。
十二月,聖人賜婚他與寧玥公主。
次年九月,完婚。
……
貞和二十九年五月,天子駕崩,太子即位,未改元,皇后從旁輔佐朝政。
貞和三十年十二月,新天子駕崩,福王即位,未改元,太后從旁輔佐朝政。
貞和三十一年七月,他與寧玥公主的長子誕世,取名孔玄瑾,小名“全兒”。同年九月,福王被廢,太后另立吳王為太子,自己則暫領朝政,改元神武。
……
神武二年八月初,太后自立為帝,改國號鳳,定都洛陽,稱神都。八月底,她與寧玥公主的長女誕世,取名孔萱瑜,小名“嬌嬌”。
神武四年夏四月,成王世子引宗室謀反;九月,叛軍被平定;十月,朝野追究亂黨,他被牽連獲罪入獄。十一月,平亂有功的叔父因他被免職,只留了齊國公的爵位以示皇恩,阿耶阿娘也被迫前往昭陵為先帝守陵。十二月,他奉旨與寧玥公主和離。
次年春正月,被流放嶺南。
自此,不復見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