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拿劍的過程太過容易輕巧,顧淵反而開始緊張,這讓他覺得面前不知何處有一處暗藏的陷阱,正等着他與黎穆跳下去。
他來不及阻止,黎穆已朝着牆上的其風劍移步走去,顧淵提心弔膽,快步跟上,一面警醒左右,可一直到黎穆順利走到其風劍旁,什麼事也沒發生。
黎穆似乎也覺得奇怪,他仔細打量着牆上的劍,似乎是擔心劍上有什麼機關陣法,卻什麼也不曾發現,顧淵小心翼翼勘察過,他忽而發現他們正站在一處巨大陣法的中心,若是此陣運行,絕無人可輕易踏進半步,他們也早已沒命了,可現今陣法已破,所以他們才能如此輕易地走進來。
黎穆也有所察覺,他雙眉緊蹙,想要問顧淵一句這是為何,還不曾開口,已聽見外邊傳來了聲響——有人已發現庫房失竊,他們的動作若再慢一些走,怕是會被圍堵在庫房之內。
黎穆匆匆自牆取下其風劍,顧淵忽而覺得一陣徹骨寒意,眼見着那劍上溢出一絲黑氣,纏繞到黎穆的手臂上。他一怔,黑氣已不見,氣溫倒也恢復了正常,好似方才是他看花了眼。
黎穆急道:“師父,快走。”
顧淵揉一揉眼,皺了眉點頭,匆匆忙忙跟上黎穆的步伐。
他們一路溜出周家別院,無人阻攔,順利得實在不可思議,半道上兩人停下來歇氣,黎穆這才說:“方才我看見庫房內有一處陣法。”
顧淵點頭道:“我也看見了,好像有人搶先我們一步將那陣法破了。”
黎穆甚為不解,問:“庫房早就遭過賊?”
顧淵沉默不言。
他擔心那陣法不是被上一撥賊人破解,而是有人故意破了陣法,好讓他們去拿到那一把劍。他腦子裏亂糟糟的,覺得他們已踩入了他人佈下的陷阱,如同被獵夾制住的獵物,錯失先機,就再也難以反咬翻身。
總而言之,劍已拿到了手,他們應當立即返回束桐鎮,路途中黎穆一直握着那一把劍,大約心想這是他父親留下的東西,是他父親死時尚且緊握的武器。他將劍□□看過,劍刃鋒利,劍身卻是漆黑的。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他卻一遍遍痴迷般將劍□□仔細察看,他想父親曾在刀光劍影中揮舞過它,他從劍鋒上彷彿能望見父親昔日的影子。
他們重新回了死陣,踏入冰面,待守陣獸出現后,黎穆將手中長劍高舉至守陣獸面前,守陣獸俯下身,認真看了看,似是確認無誤,緩緩將前足跪伏於地,低聲喚道:“少主人。”
腦內話音方落,四周景象急劇變換,他們從那冰天雪地的湖面,到了綠意盎然的花圃之內,守陣獸仍順服地跪在他們面前,不遠處是幾間小屋,耳畔蟲鳴鳥叫,卻空無一人。
顧淵開口說:“到了。”
黎穆並未回應,他朝着那幾間小屋走去,顧淵想他此刻情緒一定極為激動,便也不曾去與他說話,只是跟着他向前走去。
屋子不大,看過去十分清雅樸素,傢具器皿上均落了一層厚灰,顯是許久不曾有人在此居住過了,黎穆將劍放在桌上,喚一句“師父”,顧淵這才發現他的聲音打着顫,一副將要哭出來的模樣。
“我在。”顧淵只能如此回答他,他小心翼翼伸出手,碰了碰黎穆的肩,像是安慰,一面低聲說,“佈陣吧。”
很快陣法便已佈置妥當。
黎穆仍是沉默不言,他猶豫着不知該不該催動陣法,到了這時候,他忽而極為害怕。他記憶中從沒有父母的影子,尹千面不喜歡提起這件事,他只知道他的父母死前將他托給了尹千面撫養,師父教他術法,督促他修鍊,自幼便告訴他——他生來便是要為父母報仇的。他的一切都是他的父母以命換來的,至少在復仇之前,他不該有半分快樂享受。
而此時他的師父正站在他身邊,自師父換了新皮后,性情與往常大不相同,黎穆回首望他,情緒一點點和緩下來,而顧淵則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像是安撫與鼓勵。
以往師父絕不會這樣。
他想終於有人站在他身旁了,師父不再如同往常般狠戾嚴苛且高不可及,他莫名覺得心安,於是在顧淵的注視之下,闔上雙目,緩緩催動陣法。
他想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殺害他父母的兇手又是何人。
陣法內生出無數幻像,他們正站在幻像中央,身旁是半透明的人影,眼角瞥見了刀光劍影,卻全都模糊不清,聲音遙在遠方,含含混混的。黎穆不解,回首去望身旁的顧淵,顧淵仔細一想,當時打鬥時靈氣四溢,顯是影響了這陣法,他們大概只能等待這打鬥結束。
忽而幻象劇變,打鬥已停了,他們面前是一名女子,滿面血污,她着一件素白單衣,已被血跡染紅了大半,跪伏於地,身下積血逐漸匯成血泊,面色慘白,卻仍傲然仰首道:“我不回去。”
她面前之人冷冷開口:“執迷不悟。”
顧淵識得那些人的衣着服飾,是玄風宮門下的弟子,想來是要為本門“清理門戶”,立於雅澤夫人面前的是玄風宮刑堂的堂主,應當是叫魏山。再稍遠一些,有凌山觀的賀潺,他側立在人群中,皺着眉,似有不忍,易先生竟也在場,他垂着眼搖頭嘆氣,顯是對魏山所為極為不滿。
其餘人顧淵也大多都識得出,均是同/修中德高望重之人,有人開口去勸雅澤夫人,讓她說出厲玉山的下落,大家好歹同道一場,不是非要為了此事鬧得你死我活。
雅澤夫人緊抿雙唇,不肯再多言半句,魏山舉起劍來,卻忽而聽見內室傳來嬰孩啼哭之聲。
幻象驟然模糊,再重聚到一處時,那些人已不見了,只剩下雅澤夫人一人倒伏在地上,氣息俱無,黎穆呆怔怔看着,他跪下身,伸手想要去觸碰那名女子,指尖卻從她的身體裏穿過——她是多年前已發生過的幻象,並不存在於此時,黎穆碰不到她,他張了張嘴,最終也不曾開口,反是垂下了手來。
他從未開口喚過那個稱謂,現今也是一樣。
顧淵只覺心疼不已,他走上前,要將黎穆扶起來,他伸手碰到黎穆的肩,而黎穆微微發著抖,顧淵想幼時自己委屈想哭時,母親總是將他摟在懷裏,拍着他的背細聲安慰他,他稍顯猶豫,實在沒有勇氣下手,只得低聲安慰道:“別難過。”
這一回黎穆沒有再推開他的手,反而將額頭輕輕抵在了他的肩上,毛茸茸的耳朵蹭着他的側臉,顧淵渾身僵硬,舉起的手在半空停頓許久,終於還是放了下去,輕輕撫着黎穆的後背,倒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周遭幻象盡數散去,他們這麼坐了一會兒,黎穆悶聲悶氣開口問:“師父,你知道那些……都是什麼人嗎\“
顧淵不免皺起眉來。
那些人他自然是認得的,可他若是將這些人的名字告訴了黎穆,黎穆難免要去尋他們復仇。這些人均是他的同/修,憑着黎穆的修行,他也敵不過幾個,顧淵左右為難,不知該如何與黎穆去說這一件事。
黎穆抬眸看他,一字一句道:“你是知道的。”
顧淵不言。
黎穆已顯得有些微慍:“為什麼不肯告訴我他們的名字。”
顧淵只好說:“你還不是他們的對手。”
黎穆沉默下來,他忽而站起身,一言不發朝外走去,顧淵只得跟上,他蹲得太久,一條腿已全麻了,狼狽至極地一瘸一拐跳着,兩人走到守陣獸面前,黎穆忽而頓住腳步,回首看他,聲音有些冰涼:“你是為了顧淵的眼睛。”
顧淵一怔,並不明白黎穆這句話的意思,他的眼睛怎麼了?
黎穆說:“很像。”
他語調冰寒,帶着一絲說不出的古怪意味,顧淵正要詢問,黎穆已抬頭望着守陣獸,問:“當年闖入此處的都有什麼人?”
守陣獸答非所問:“主上不會希望您為他報仇的。”
黎穆不依不撓道:“告訴我。”
守陣獸又趴了下來,扭開頭去,好似沒有聽見他這一句話。
黎穆氣得臉色發白,恨不得將手中的劍扎進守陣獸的那雙豎瞳里去,可他做不到,他修為不足,力量也太過渺小,他想,若他能有毀滅天地之力,這一切都不會是現今這般模樣。
顧淵真真切切望着黎穆手中的其風劍上躥出一絲黑氣,纏繞着他的手臂往上,他忽而想起竹師兒所說的話——這把劍是以萬千人命鍛造而成,劍下有無數怨魂,而黎穆鎮不住它。
顧淵閑時最喜看些傳奇志怪,偶也聽李顯義聊一些新近發生的怪事,物器反噬其主之事屢見不鮮,那些東西上往往附着了怨魂,一兩條人命便已如此厲害,更何況鑄了無數怨魂的邪劍,他隱隱心驚,拔高聲調厲聲道:“把劍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