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崖丹(下)

江崖丹(下)

十六歲的時候,江崖丹的荒唐已經是朝野上下無人不知。

那些當面的唏噓背後的嘲笑,他心知肚明但也無所謂——他早就習慣了被人議論的生活,只不過從前是羨慕嫉妒恨,如今是幸災樂禍。想開之後,這些都是浮雲。

只不過他不在乎,江千川卻做不到。經過仔細思索后,決定讓他成親。

“倩繽是陶家這一代的嫡長女,容貌雖然不是頂好,但要論賢淑溫婉識大體,我打一個包票,我陶家上下兩代女孩子,絕沒有強過她的!”雖然說他有墮落的趨勢,但才十六歲的少年,向來深得祖父疼愛,又生得俊秀不俗,不說看中他地位,就連同齡女孩子,衝著他鮮衣怒馬招搖過市時回首一笑的風流模樣就動心的,也不在少數。

所以競爭他的人家非常之多。

最後是繼祖母陶夫人的一番話打動了江千川,“如今想許給丹兒的女孩子裏,當然有幾個非常絕色。不過不是我幫娘家人說話,就說丹兒學壞,那還不是自美色起的?若當真給他娶個美嬌娥,少年夫妻正血氣方剛,丹兒又生得儀錶傑出,別到時候他妻子提不起心氣來勸他,反倒是把他帶得越發沒心思進學!”

江千川本來是不打算這麼早讓上心的孫兒結婚的,在他看來,十六歲正經是該讀書的年紀。橫豎男子結婚晚點也不怕什麼——尤其他最重視的嫡孫,那是絕對不愁娶不到才貌雙全出身得體的女孩子的。

如今改變主意,圖的就是孫媳婦過門之後能把孫兒管住,好叫他懸崖勒馬。

所以陶夫人把話這麼一說,加上她推薦的侄孫女陶倩繽雖然姿色平平,但氣度不俗不說,考察下來性情確實溫婉大方善解人意——這正是江千川心目中合格孫媳婦的標準形象。

祖父祖母達成共識,寫信去北疆時,當然都揀好的說。這時候陶吟松雖然已經過世有些年了,可已經形成二后之爭雛形的谷家、江家,在世人眼裏都還只是個爆發戶。

在舉國眼裏,大瑞第一名門都非陶家莫屬。

如果不以尊貴為第一要求的話,陶家嫡女,那絕對是比公主娘娘都稀罕的兒媳婦人選!

這種情況下,江天馳夫婦聽說要聘陶家嫡女做嫡長媳,那當然是沒有意見的。

只是兩代長輩滿意的婚事,不代表江崖丹也滿意。

他不願意的原因,從表面上看,是因為他愛慕美色,陶倩繽什麼都好,要家世有家世,要才學有才學,要氣度有氣度,要好.性情有好.性情……除了美貌。

她的長相即使在盛裝之下,最多能說一句清秀。

這麼膚淺的理由,當然不能在江千川面前通過,反而更加堅定了江千川為他聘下陶倩繽的決心:“這孩子的祖母看得果然沒錯兒,這孩子現下果然是沉迷女色了,越是這樣,越是不能給他娶美人!否則他哪裏還有心思學好?還不得成天陪他媳婦去!”

實際上江崖丹對於陶倩繽不夠美貌雖然失望,也沒失望到不屑娶她的地步——他真正不想結這門婚事的原因,是因為他儘管反抗失敗,但依然厭惡被算計。

他在同輩中排行第八,上面兩個都是堂哥,是三房的六孫公子與七孫公子。

年紀差距不是很大。

他議親時,那兩個堂哥都已經成親了。

施家跟張家都屬於江家黨,要說出色也不能說多麼出色。要說純粹抱江家大腿也算不上——總的來說是很常見的婚配:這兩家跟江家關係都不錯,權勢都不如江家,但結這個親也不至於被說靠女兒上.位。

也就是說,陶倩繽的年紀,也可以許給江崖情或江崖怡的。

實際上陶家嫡長女的出身,許給江千川的嫡長孫江崖情更合適,從當時的局勢來看,這麼做對陶家的好處也更大——到底長房長孫的身份,比次房長子要重要。

江崖丹認為憑自己那繼祖母的手段,要撮合這門親事不難。

最重要的是,江崖情的妻子施氏,也算不上多美,只說容貌的話,比陶倩繽只能說略微勝過。而對於這一點,江崖情成親前後從沒抱怨過什麼——據江崖丹對這個堂哥的了解,他雖然也喜歡美人,但對髮妻的要求,還是遵循着“娶妻娶德”的古訓,不需要太美,不至於帶出去了叫人嘲笑就行,正經是性情才德還有家世得配得上他。

而陶夫人沒有這麼做,反而把陶倩繽說給了江崖丹,打什麼主意,江崖丹簡直一目了然:她不看好三房了。

或者說,她開始看好四房了!

至於原本一直熱心給三房出謀劃策,即使連遭冷遇也不在乎的陶夫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江崖丹也很清楚:“不想十六弟天資平平,十九弟倒是聰慧得緊。”

這一年江崖霜四歲,已經開始展露出他不遜色於胞兄的天賦。

即使陶夫人親生的七公子江天驕的天賦更在兩個侄子之上,但彼時年紀還沒江崖丹大的江天驕,雖然也很受江千川寵愛與重視,終究還在成長之中。

以繼嫂韓氏留給江千川的陰影,哪怕他非常喜愛天資卓絕又性情寬厚的繼出嫡子江天驕,但對於元配嫡子的權益卻更加重視。

加上陶夫人的過門大大得罪了元配的娘家竇家,儘管陶夫人所出的女兒江天鸞做了皇后、兒子江天驕又那麼光彩奪目,但她在江家後院,依舊小心翼翼,不敢逾越,免得惹惱江千川,連累了自己的親生子女。

這也是陶夫人過門之後頻繁提點江天騏,卻沒有很照顧江天馳的緣故——江天馳雖然也是元配所出,卻是嫡次子。陶夫人作為繼母,放着擁有正統繼嗣地位的嫡長子不關心,可着勁兒的教導嫡次子,這是什麼用心?

擺明是想讓江天馳壓過江天騏一頭是不是?

再考慮到陶夫人自己有親生兒子不說,親生兒子還特出色。

那麼她這麼做的目的,略一腦補就可以推測出來:她這是看江千川把元配嫡子保護得很好,好到她根本不可能直接下手,所以就迂迴算計,先打着慈祥可親的旗號把江天馳栽培出來,等他出色了,加以挑撥,讓他去跟嫡長兄爭!

兩個元配嫡子掐上,她再做點手腳,讓他們兩敗俱傷甚至是同歸於盡——完了她親生的七公子不就能上.位了?

陶夫人將這些道道兒覷得分明,如何肯貿然去指點四房?

只是三房的眼界氣度實在不行,眼看着始終被江天驁壓制着根本出頭無望。倒是四房在軍中發展得有聲有色不說,膝下子女的情況也讓陶夫人決定再做一筆投資!

畢竟她跟江天鸞、江天驕母子三個在江家可以說是勢單力薄、還被江千川暗中防備,不拉個元配嫡子做盟友,她很擔心兒子的天賦,反而成為招災的源泉。

不然,三房明顯對她不親熱,她做什麼要上趕着去討好三房?!

只是三房既然不爭氣還不給她面子,倒是四房有了指望,陶夫人自然不會弔死在三房這棵樹上。

為了給親生兒子鋪路——當時誰能想到江天驕在數年後就病逝呢——陶夫人認為投資四房勢在必行!

陶倩繽,就是這筆投資的引子。

“世人都說你命苦,出身名門,大家閨秀,熏得一身書香才氣,除卻容貌上有些遺憾外,人品才德沒有任何可挑剔的……偏偏嫁給了我這個不識貨的人,除了容貌外什麼都不看,以至於你鬱郁一生,最後又因難產而死!”

陶倩繽去世后,江崖丹回想起這個髮妻,於無人處喃喃自語,“其實正經要說害你的人,何嘗只是我?”

他早就說過他不要娶陶倩繽的。

然而決定放棄三房、轉投四房的陶夫人,面臨著一個困境,就是四房夫婦都不在京里。懾於江千川對繼室的防備,她對非嫡長房的照拂與示好,必須有足夠的理由。

若陶倩繽嫁給江崖丹,那麼四房嫡長子既是陶夫人的孫兒,又是她的侄孫女婿,她特別照顧一點有什麼不對?

這只是近期考慮。

遠一點考慮——以陶倩繽的性情與為人,她如果不是死在難產那裏,而是熬到婆婆回京給她做主的話,她的地位將無可搖動。

設想一下,假如沒有大秦代瑞。

那麼江天馳肯定做不成江千川的嗣子。

但他自己可以掙到爵位——如同江千川自己選擇的話,他不會把爵位越過嫡長子去傳給嫡次子,哪怕嫡次子比嫡長子優秀也一樣。江家上下多年來始終遵循着嫡長為貴、嫡貴於長的思想,沒有重大變故,或者情非得已,是絕不會改變的。

江天馳的爵位肯定是江崖丹的。

江崖丹的爵位,當然也肯定是他嫡子的——倘若陶倩繽一直活着,她親自照顧江景琨,怎會不帶着這個孩子對陶家親近?

也等於是延續了陶家跟江家之間的交情了。

所以陶夫人明知道若只是為了陶倩繽的終生考慮的話,江家年紀彷彿的孫公子們她誰都可以嫁,惟獨不可以嫁給重視美色的江崖丹。

但從陶夫人的角度看出去,她偏偏選擇了江崖丹。

既不喜自己婚姻被算計、又失望於妻子的容貌,本來就在窺破父親的籌劃后心情很不好的江崖丹,還有心思待這個妻子好才怪!

他當然知道這樣對陶倩繽是不公平的,但誰又來給他公平呢?

祖父希望他上進,卻吝嗇於給予他真正的庇護;

父親希望他荒廢,好藉此對他大伯施壓;

伯父希望他荒廢,免得往後威脅到自己這一房……

掙扎在重重的網羅里,江崖丹心氣瀉盡之後,蕭索的想着:“其實做個紈絝也沒什麼不好?”

成天吃喝玩樂,不問世事,不想明朝,只及時行樂。

雖是虛度年華,好歹也有過當時的歡愉。

縱情聲色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回首從少年到青年的那些年裏,江崖丹可謂是閱盡人間春色。

但實際上那些在他生命中來來往往的佳麗,他真正記住的少之又少。

安珍裳是其中之一。

向來薄情的他居然跟這個外室糾纏多年不說,最後還逆着家中長輩的意思強讓她進了門,算是他這一生拈花惹草過程里不多的真情了。

他對安珍裳另眼看待的原因很簡單。

安珍裳的容貌舉止,無不符合他的口味。

倘若今生他不是生到這樣荒唐的宿命,還是隨祖父苦讀、意氣風發的暢想着往後會如何光耀門庭的時候,他一定會想方設法求娶她為正妻——只可惜這樣合心意的人,終究也是為了權勢來到他身邊。

江崖丹揣測她到死怕都認為,她能夠留在他身邊那些年,能夠進入江家門,都是因為她手腕過人,能夠在無數競爭對手中始終牢牢抓住他的心。

要不是庄夫人心狠手辣,江崖丹違抗不了母親的意思,她本該有更大的作為。

卻不知道,真相是江崖丹本就一眼看中了她,所以願意縱容那些手段——即使荒廢了,他底子還在,又豈是可以輕易糊弄過去的人?

也正因為知道她以千金小姐之身,願意無名無份跟着自己,圖的無非是讓自己扶持她的娘家——否則,江崖丹絕不會在庄夫人一聲令下之後,就輕描淡寫的看着她去死。

“既是為了權勢迎合於我,今日死在權勢之下也是理所當然。”那年江崖丹聽着母親的吩咐,極淡漠的想着,“我雖然不堪,卻也不至於下賤到為了一個根本不曾真心愛慕我的女子,去違抗母親之意!”

儘管,安珍裳死後,他繼續徜徉花叢,但從此意興闌珊。

從此以後最得寵的女子,也撐不過三五個月。

反正江家的權勢越發顯赫,即使三五個月一換,他身邊終究斷不了新人。

這樣的做派,想也知道會招來多少議論與罵聲——但還是那句話,自幼被議論聲包圍的他,早已習慣無視他不想聽的話。

不過即使所有人都認為他在後院上虧欠極多,但江崖丹始終認為他問心無愧。

髮妻不是他想娶的,愛情死在安珍裳身上,續弦進門時他已經沒了心。

至於其他人,不過是各取所需——她們需要他的權勢身份,乃至於俊美的面容與強健的體魄;而他需要她們的溫柔美麗,以從憤懣的心情里放縱自己,沉淪向無思無想不痛不傷的深淵。

至於那些偶爾被強迫的女子……

過去之後也就過去了,他早忘記到九霄雲外。

他蠻不講理的認為自己在妻妾上沒有虧欠任何人!

真要說虧欠,那也是對子女。

其實嚴格來說他對子女不壞——他對妻妾外室相好都極薄倖,但對子女,雖然不上心,卻也不嚴厲。

當然作為父親來說,任其自生自滅本來就是一種不負責任。

但江崖丹有他的顧慮與悲哀:“父親擺明要我做棄子,底下還有兩個弟弟。他日繼承鎮北軍,無論是十六還是十九,終究不可能是我!今日父親與大伯為兄弟,可以為了爭權奪利,不惜以我為棄子!他日十六、十九他們長大了,為了權勢,不惜互相傾軋又有什麼好稀奇的?”

所以,“何必把膝下子女教太好?我這做父親的出不了頭。他們往後出色了,也不過是徒增痛苦,似祖父那樣,把侄子看得比親生骨肉還重要的人,到底是少!與其讓他們將來與叔父斗得死去活來,還不如和我一樣,糊裏糊塗的過這一輩子罷——好歹還能混個錦衣玉食及時行樂!”

女兒也一樣,“我跟兒子們出不了頭,女孩子太掐尖要強了,又是什麼好事?!還不如打小就知道些本份,往後嫁了人離了江家這潭混水,不定還能開心些!”

這樣的考慮、這樣的話,他無人可說。

既然不願意也不能揭穿父親江天馳的盤算,作為四房明面上哪怕墮落了也依舊被捧在手心裏的嫡長子,他如果去教膝下子女低頭做人不要奢望以後……不引人懷疑那才怪了!

索性不管不問,隨他們自然生長。

“對十九好一點,疼弟弟妹妹一點。”他想,這是自己唯一能給子女做的了。

血脈不明的九妹江綺籟好歹嫁得不錯;庶出的十六弟江崖朱儘管資質平庸又心氣極高,看起來難有成就,但誰叫四房兒子少,江崖丹又慘遭棄子待遇,做爹的怎麼也不至於把他忘記掉。

所以這兩個都是值得交好的。

至於說雙生的十八妹妹江綺箏跟十九弟弟江崖霜,那就更加需要籠絡好了。

儘管幼弟江崖霜的人生,簡直就是從頭到尾踩着他的犧牲上台——

他學壞是在大房撫養之下;所以江崖霜直接被養到了祖父祖母跟前;

他猝然墮落始於女色;所以江崖霜在長到十五歲遇見他後來的髮妻秋曳瀾前,別說偷嘗.禁.果,伺候他的丫鬟若無緣無故穿了條新裙子,都會被找借口調走,嚴重點的這麼一調走,這輩子都不會有人看到那丫鬟了;

他不滿意髮妻不夠美貌,婚後與妻子始終不親近;所以江崖霜自己挑了個絕色,經歷、家世、心計上面雖然也讓長輩們不是非常滿意,最終卻還是全部點了頭!

就連他的續弦,都有着為弟弟鋪路的痕迹——如果前瑞淮南王、大秦永義王不是他的岳父,在父親江天馳流露出想立長子為儲君時,楚霄怎麼會沒有選擇的站到惠郡王黨先鋒的位置上?

以楚霄在前瑞幾十年的宮斗朝鬥風波里,始終都能平安渡過,而且保證自己的權勢不被削弱的手段來看,他要不是江崖丹的岳父,這種事情他絕不會參與!

但偏偏他女兒許給江崖丹做了續弦。

江天馳拉着親家的手哭着“袒露心懷”,訴說當年被堂兄、嫡兄逼迫得只能以嫡長子為棄子的無奈與痛楚,以及今日時來運轉,這天下終於要自己來當家時,渴望補償嫡長子的心情——這種情況下,楚霄如何能說出一個“不”字?

他想不下水也不行!

於是他這一下水,整個前瑞皇室,都被新朝名正言順的收拾了:我江氏待你們還不夠好?!不說呂王跟瑞太后都是去呂地“奉養”的,就說楚霄你自己,在前瑞是王,在我大秦依舊是王!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連你這個被封了王的前瑞宗室都敢恩將仇報,那麼其他瑞室天知道還做過些什麼!

……說沒怨恨那不可能,不只江崖霜在愧疚中設想:“如果當年先出生的不是八哥,而是我的話……”

江崖丹又何嘗沒有想過:“倘若我晚一點出世,上頭已有兄長鋪了路……”

所以他廝混風月之餘,意興闌珊的想:“我這個樣子,往後別說庇護子女,自己不出事就不錯了!膝下的孩子們想要找靠山,不指望他們叔父還能指望誰?我對妻妾俱涼薄,對子女漠不關心,惟獨對弟弟妹妹們尚算盡了為兄之責。他日我的子嗣若有麻煩,他們總不至於全部袖手旁觀吧?”

果然他的嫡子被撫養在幼弟膝下,江崖霜夫婦都視同親生,疼愛無比。庶出的子女雖然不如嫡子那樣受重視,但與其他王府子女比起來,終究是不同的。

也就是江景理跟江景瑞這對雙生子,由於是安珍裳所出,考慮到江景琨的緣故,難免被忽略些。

可總體上,這份情份,讓江崖霜父子記個一兩代,是沒問題的。

這一輩子的末了,江崖丹疲憊又高興的想:“可算完了!”

他沒有理會任何人——包括江崖霜、江景琨在內——的呼喚,輕鬆到口角含笑的合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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