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需要我嗎

186.你現在需要我嗎

在洪葉的印象中，鄧傳深從來都是循規蹈矩亦步亦趨的。可能是青年時代過多的瀟洒與浪漫的結果，他現在簡直就是超凡脫俗、淡泊靜謐、操守自持得讓人起疑。難道時至今日，他仍舊信守着不變的人生信念和生活原則？難道，他就沒經受過一絲誘惑，從而偏離人生的軌道?即使在名流成趣的朋友堆里，他也是沉默寡言，相安無事，似乎一滴油溶不進水裏去。然而他那常年累月心事重重神情憂鬱的樣子，又讓人覺得他的生活並不比任何人都更輕鬆!

此時，女記者從出租車裏鑽出來，只見鄧傳深單薄清瘦的身影，襯着市郊蕭索而又蒼茫的背景，就象一隻離群的孤雁，似乎與整個世界都絕緣了!洪葉心裏不禁哆嗦了一下。他看上去比往日更加失魂落魄，甚至不堪重負!究竟遇上了什麼事，使他變成這樣?

鄧傳深看見她，仍是木獃獃地立着，只是眼睛閃出轉瞬即逝的火花。洪葉向他走去，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傳深，有什麼緊急的事?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我甚至都不知道，你還能記起我的號……”

鄧傳深聳動着依然漂亮非凡的黑眉左顧右盼，似乎很緊張的洋子，“我先打電話給榆木，要了你的電話……哎，這事你沒告訴溫歆吧?我得把招呼打在頭裏，今天我跟你說的任何事，你都千萬不要告訴她!”

洪葉奇怪地眨眨眼睛：“什麼事兒呀?竟然要對你的妻子保密!”

鄧傳深避而不答，又問：“洪葉，你今天還有別的事兒嗎?我沒耽擱你吧?”

洪葉輕輕笑着，似怕驚擾了他，但口吻卻是責備的：“嗨，無論我有什麼事，都可以放下，假如你現在需要我……”

“我當然需要!”鄧傳深忙不迭地打斷她，舉目望天，鼻音濃重地說：“蒼天在上，我從來不知道，我也會遇上這種事!洪葉，如果你有時間，我想請你到我的辦公室去坐一坐……哦，那裏很清靜，沒有一個人……”

“難道你我不是人?”洪葉開了一句通俗的玩笑，以活躍目前的氣氛。

他們一道踏進鏡面鋥亮的電梯間，神情木訥地望着那一排靈活閃爍的指示燈，任這輕巧無聲的運載工具把自己升入高空。小小的空間包裹着兩顆迷惘而又凄惶的心，似乎起到了一種具體場景的情緒催化作用，洪葉突然“噗哧”笑出聲，並且調皮地看了鄧傳深一眼。

“這一刻好象時光倒流，你有沒有感覺到?我們彷彿又回到了少年時代，好象一對逃課的中學生……不，是排球教練帶着他的接班人，偷偷跑去球場練球!”

鄧傳深那一對清澈的眸子，似乎透出了淡淡而又永恆的悲傷，他嘆道：“是啊，我多麼希望這一刻，能返回從前那無憂無慮的時光，返回那綠草如茵的排球場……不過，在當年，是我帶領着你；現在，是我依戀着你……”

洪葉突然間耳熱心跳，恍恍惚惚不知其然。不錯，鄧傳深當年是她的青春偶象，但除了那段時光之外，他跟她在一起總是覺得枯燥乏味。此刻在一個封閉的小天地里，卻有一種博大深邃的情感內涵，帶着永恆的新鮮感和磅礴的氣勢，穿透了她的心，並且征服住她和壓倒她……那是否懷舊的感情?歲月的優勢?或是永不衰老的生命力?使她突然產生了與一個認識多年的男人，進行心的交流的熱切願望……

電梯門開了，她還傻站着久久不動，直到鄧傳深瘦長的手指輕輕碰觸了她一下，她才問：“怎麼?這就是你的辦公室?”

他緩步向前走去，沉了沉，才回答：“確切地說，是工會的辦公室……今天，他們都有事出去了，整整一層樓，就只留下我一個人……”

洪葉記起年前曾聽得溫歆說，因為人民銀行的業務也要向商業化銀行靠攏，並非科班出身的鄧傳深感到力不從心，就主動打報告要求調到一個輕鬆的地方。工會的工作，他當然是遊刃有餘。多年前，他就是吒吒球場體育健兒，下鄉后，又是縣文工團的台柱子，吹拉彈唱樣樣在行。只是，一個人守着偌大一層樓，也怪清幽可怕的!她抬眼瞥見鄧傳深的剎那間，一顆心被不經意地搖撼!充溢在那一次表情豐富的眼睛裏的東西，不正是被人們稱之為“孤獨”的感覺?

“這真是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了!”她不覺脫口而出，“我沒想到，你竟然在人民銀行的頂層樓上，找到一種超凡脫俗、清淡隱居的生活!”

猝發的情感在心頭撞擊，鄧傳深的眼裏進濺出兩顆火星兒，“是啊，每當我乘電梯進入這十九層，時空便濃縮到咫尺之間。什麼名利榮辱、半生毀譽，還有世谷紛擾，統統被我拒之門外!這就是屬於我的世界，也是一個最清靜高遠的蝸居!”

洪葉望着他，眸子裏透出幾分疑惑，“可是，人應該是群居動物，最怕孤獨的!難道你只想在茫茫塵世和嘈雜的人海中，為自己保留這麼一個小小的空間嗎?”

他駐足在自己的辦公室前，不禁愕然，“那麼，你是熱烈擁抱生活的了?”

洪葉心頭一時間酸甜苦辣俱全，但她目光的基調仍是清澈明亮的，暴露出她內心的嚮往與憧憬。“不是我擁抱生活，而是生活擁抱我。傳深，儘管生活也在時時欺騙着你，甚至戲弄你和傷害你，但人們總還是要感謝生活的，對不對?”

鄧傳深推開房門，長嘆一聲，“我可沒有你那麼好的涵養!許多時間，我都憎恨生活，尤其在生活對你特別殘酷無情的時候!”

是她傷了他的心?或是觸動了他身上某根敏感的神經?洪葉忐忑不安地在門口滯住了，壓下心頭的惶惑，細細打量着眼前的房間：這是一間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大辦公室、僅有靜兩張寫字枱上書籍文件都井然有序，靠牆一排沙發居然是錦緞繡花綳面的，顯示出浪漫溫馨的氣息。整間屋子的氛圍也是寧靜高雅，不象一般的辦公室那麼紛繁雜亂。最為奇怪的是，角落裏競支着一張摺疊小床，被蓋齊全，這兒哪象一個現代化的辦公場所?倒彷彿一個單身漢的蝸居之地——孤獨的單身漢!心裏必然埋藏着巨大的謎!洪葉不知道，他在這間屋子裏又是如何打發歲月的?

鄧傳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洞悉了她的心思，“我在這裏午休，有時候，晚上也睡在這兒……哎，你怎麼還不進來?”

洪葉卻本能地後退一步，仍是疑慮不安，“我覺得，我好象是走錯了地方?”

鄧傳深伸出胳膊把她拉進來，動作溫柔而又細緻，絕非過去教她練球時那麼有力度，但卻同樣令她心醉神迷……她這是怎麼啦?似乎進了這間屋子，當真又回到少年痴迷的時光?難道，生活當真可以重複?沒等洪葉反應過來，鄧傳深又輕手輕腳地走勁窗前，拉上了墨綠色的絲絨窗帘，房間裏的光線頓時黯淡下來……

洪葉與他相視片刻，更覺驚恐莫名，“傳深，你這是……”

他走到兩襲窗帘的合攏處，轉過身來面對她，兩人之間隔着一片空曠的寧靜，彼此都聽見了對方的心在怦然跳動……緊接着，他的聲音好似在真空裏響起，讓她聽了毛髮直豎。

大半年前，也是這麼一個寧靜幽深的下午，窗外飄着毛毛細雨，那種讓人灰心絕望的天氣，她闖了進來……哦，我該怎麼辦?我是那麼孤獨，那麼地害怕這孤獨。可又不得不崇尚隱居!這間屋子就是我感情的冷凍庫，我把整個生命，整個青春都封閉其問，它只能幻化成一個美好的懂憬，也只能容納一個人的身影，那就是你的身影……可是，她闖進來了，那麼大膽又那麼熱烈，帶着青春期的浪漫幻想，帶着永不屈服的追求與渴望，還有激情澎湃的勇氣……唉，這真是可笑極了!我竟然在她身上，看到了你的青春氣息，找到了你少年時代的感覺……畢竟，她是和我們兩一個時代的人，跟我們一個時期的生活緊密相連，不是嗎?有時候，人只需要一個小小的生存空間，就足夠了!”

洪葉緊盯着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心中的驚懼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喬益芳?是她?她來過這兒?”

鄧傳深點點頭，額上滲出細密的汁珠，雙唇神經質地顫抖着，眸子裏燃起兩簇哀懇的火花，就象兩顆蒼白的小星星，映襯着墨綠色的天幕，閃爍着淡淡的卻是熒然的光輝。“是的，你沒猜錯，是喬益芳，我們的老朋友……我本想，這只是一時的感情衝動，一時流淌的**，沒想到，它卻凝固成永恆的瞬間，凝固在一個女人的子宮裏……”

“什麼?”洪葉不寒而慄，一隻覺得一陣涼意浸上脊背，臉頰也倏地變為慘白，“那孩子，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