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黃忠北上
諸葛亮推開門,清淡的月光從他的腳邊悄悄地溜了進去,銀霜似的抹在屋裏的家什上,讓那一盞燈也黯然失色。徐庶正倚在床邊打盹,腦袋猛地一墜,險些摔下床來。
諸葛亮看得好笑:“就困成這樣?”
徐庶打了個大哈欠:“大丞相,令姐嫁人,卻像我徐庶娶媳婦,跟着大丞相忙前忙后,飽飯也沒吃上,覺也睡不成,可憐堂堂大司馬被大丞相欺負!”
諸葛亮順手撿起床頭案上的一冊書扔過去:“徐元直,你再貧嘴,給我滾出去,我可真讓你睡不成!”
徐庶一把接穩了書,嬉笑道:“我真認為你有宰相之才,只是說早了一點兒。”
諸葛亮默然一笑,索性順着徐庶的話頭,謔道:“如此,亮托元直吉言。”
徐庶仰身倒下,兩隻手嘩啦啦地展開書,也不看,卻說道:“白日裏龐統說那話什麼意思,我聽着難過得很,若不是礙着你的顏面,我真想當場和他辯個明白!”
諸葛亮澀澀地說:“他大約是以為諸葛亮趨炎附勢,使了什麼手段欺詐龐公,方才能讓龐公出面主媒,讓大姐嫁入蒯家。”
“啪!”徐庶把書用力磕在書案上,他捶着床板怒道:“他龐士元眼睛長在脰頸之上,下次我遇見他,先扇他兩個大耳瓜子!”
諸葛亮一嘆:“罷了,小事,人活一世,怎能擋得住非議,眾口悠悠,由得他們吧。”
徐庶嘆道:“你便是好脾氣,容得下非議,若換得我,當真要與龐士元理論理論,偏受不得這冤枉氣!”
“元直快意恩仇,我倒羨慕得很!”諸葛亮一笑,他寬了外衣,和徐庶並肩躺在床榻上,床頭燭火閃着詭異的光,一眨一閉,便是時間在跳躍的火焰間飛逝,兩人都沒有說話,彷彿在冥想心思,又彷彿陷入了輕淺的夢裏。
“孔明?”徐庶擔心諸葛亮睡著了,呼喚的聲音很小心。
諸葛亮“嗯”地答應了一聲,他其實睡意很淡,心裏彷彿壓着一坨秤,沉甸甸地橫隔着他的胸臆。
徐庶輕輕地說:“若你大姐二姐尋得了歸宿,均兒也成了家,你有什麼打算?”
諸葛亮沉默了很久,沒有情緒地說:“不知。”
徐庶轉過臉來:“我說句心裏話,我自打第一次在襄陽學舍見到你,便以為你不同凡響。徐庶雖愚拙,可也算閱人無數,你和那些埋首經典的學舍儒生不同,你腹藏大經綸,胸存天下心,我以為你總有一天會一飛衝天。”
“是么?”諸葛亮微微笑了。
徐庶篤定地說:“徐庶今日和你打賭,你若成不了大器,我便伏劍自刎!”
諸葛亮笑出了聲:“元直這賭咒太重了,看來我不得不去成大器,不然便成戕害元直的罪魁禍首!”
徐庶嚴肅地說:“我可是說的真心話,你只是機緣未到,哪一日機緣現前,便如蛟龍入海,其勢不可擋!”
徐庶說得言之鑿鑿,可諸葛亮卻像是被厚厚的紗布蒙住了,很久沒有反應,徐庶用胳膊拐了拐他:“睡了?”
“沒有,我只是,想起徐州……”諸葛亮的聲音在寂靜中聽來有些哀傷。
燭火矮了身子,燭光漸漸如洇了墨的一脈清水,那墨緩緩地漫上了諸葛亮的臉:“五年前,我隨叔父從家鄉陽都南下揚州,不幸遇着攻伐徐州的青州軍……這一路上,遍地屍骸,那場景太慘了……死去的大多是無辜百姓,他們本想逃出徐州,尋個安生之所,卻把命丟在刀兵之下……真的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屍體橫在山野間,泗水裏,根本來不及掩埋,只能被野狗叼走……我不知道那段日子自己是怎麼過來的,一合上眼便看見死去的人,每一張臉清清楚楚,時常噩夢連番……”
諸葛亮悵悵地呼出一口氣:“我那時就想,天下為什麼會有諸侯征戰,無辜的百姓為什麼會死,我想了很久,幾乎想到頭痛欲裂。有時想通了,有時又想不明白了,這麼想呀想,恍惚摸着點門道……我想是因為天下不太平,無辜百姓才會慘遭屠戮,若是太平盛世,他們都安居樂業,沒有流離失所,也不會有刀兵之禍,可致太平多難啊……”
徐庶聽得動容,竟不知自己是滿面淚光,只覺着面上冰涼如刺,他靜靜地問:“你想致太平嗎?”
諸葛亮無聲地笑了一下:“元直是否以為諸葛亮太狂傲,窮居鄉野的寒微農夫,竟作此虛妄之念,張狂而不知好歹!”
徐庶搖搖頭:“不,胸懷天下者,方能以天下為己任。我也看得見天下擾攘,黎民受苦,若非四海鼎沸,徐庶也不會遠離家鄉,棄母而孤身。只是世人昏昏隨流,得過且過者多,挺身奮爭者少。孔明有大悲憫大仁義,甘願捨身赴難,兢兢勤勉而求索大義,歷來成大功大德者皆具非常之才,兼非常之志。假以時日,你一定能匡正糜爛,裨補殘損。若是孔明有朝一日能立身致太平,徐庶願為孔明執鞭!”
諸葛亮又是沉默,唯有輕柔的呼吸宛若無形的細線,在寂夜中戰慄,他一字字念道:“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
徐庶聽出諸葛亮是在背誦《史記?管晏列傳》,他沒有打斷諸葛亮,只是安靜地聆聽着。諸葛亮的聲音輕寧而綿長,像那飄在空中的一根琴弦,壓着雖然澎湃然而不爭的情緒。風吹來,雨淋來,那聲音卻還在看不見的時間深處回蕩。
歷史的面孔在吟誦中翻了過來,興亡廢弛,盛衰傾覆,王侯的蟒袍,將相的甲胄,都在每一字的傾吐里喟嘆,恍然如千年不滅的款款深情,那深情猶如陽光,刺破了歷史的冷酷軀殼。
“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
諸葛亮放慢了語調:“知我者,”他緩緩地看住徐庶,最後兩個字咬得極着力,“元直。”
徐庶震住了,他用顫得沒了語調的聲音說:“孔明欲為管仲乎?”
諸葛亮悠然地笑着,黑暗中他的眼睛灼灼如星:“亮欲為管仲,君……”
徐庶截斷了諸葛亮的話:“君為管仲,庶則為鮑叔,縱算他日艱難險阻,亦當不離不棄,倘若有機緣,我願為君舉薦齊桓公……”他說得很激動,眼淚倏忽湧出。
諸葛亮大聲地笑起來,他忽然調侃道:“管仲奪鮑叔之財,元直有財分與諸葛亮乎?”
徐庶也跟着一笑,他故意在周身摸了摸:“可惜,世事顛倒,而今鮑叔要奪管仲之財!”
兩人緊緊地握住了彼此的手。黑夜裏一切都被壓制了,朋友的笑聲卻撕開這壓制,陽光般明亮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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