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天光墟三
那是今年四月頭上的一個夜晚。
凌晨時分,跟以往一樣,在自己最中意的酒吧喝了幾杯之後,老陳帶着一絲微醺步行到離酒吧不遠的文昌北路,打算在那裏的玉器市場轉轉,看能否淘到幾件自己心儀的物件。
豈料剛進市場就當頭一陣大雨。
四月本就是個多雨的季節,但天光墟多是露天攤,一時收攤的收攤,避雨的避雨,本就擁擠的路面上頃刻亂成一團。等到老陳好容易在混亂中找到間熟人的店面一頭躲進去時,身上早被淋濕一大半,凍得全身一陣陣寒顫,遂跟店主討了杯熱茶,一邊喝着,一邊相幫急着出去上廁所的店主看會兒鋪子。
相比如今的文昌北路,老陳是更為懷念當年的清平路的。
那時攤子多熟人多看客也多,日日成墟,不像現在人都愛窩在家裏網上交易。人氣少了,看東西的樂趣自然也少了很多,開墟的日子則變成了每周特定的一天,不過經常進墟,熟悉的賣家總還是有一些的,譬如這一家,貨好老闆人又實誠,所以每次來老陳必會在這裏選上一兩件,無論看得上還是看不上的,算是結個交情。
不過縱使如此,店裏的東西很明顯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就拿這半年來說,幾乎沒見老闆進多少新貨,即便進了,也難以見到過去那種一眼瞧見就能眼前一亮的高貨。問及原因,老闆感嘆說,現在市場低迷,好東西不是碰上不識貨的漫天砍價,就是搖搖頭望而卻步,生意難做,只能選一些價格低廉或者比較中庸的貨色,跑跑量了。
這倒也確實。現在玉器生意的確是越來越難做,一方面價格虛高讓人望而生畏,一方面有人製造假貨擾亂市場的正常買賣。正所謂三六九抓現鈔,市儈者的劣根性,弄得現在市場一片混亂和蕭條。
由此正感嘆着,忽然看到店門口站着一個人,身上被淋得透濕,卻不進門,只是一聲不響朝店裏看着,也不知到底是想進來躲雨,還是想看看貨,但店裏狹窄的空間被老陳堵着,卻不好意思開口。
忙將身子朝里挪了挪,老陳招呼他進來。
但那人搖搖頭拒絕了,眨着雙灰濛濛的眼睛又朝老陳看了一陣,然後用一口非常爽利的京片子問他,“老闆,您要不要收貨?”
老陳說,我不是老闆。
那人哦了一聲。但半晌沒有離開的意思,依舊站在雨里一動不動看着老陳。
老陳不免有些動了惻隱之心。
經商多年,老陳練就了一雙比較利的眼睛,所以從見到此人最初那刻起,大致就對此人的來路有了那麼一丁點的了解。
此人一雙眼睛瞳孔發灰,是白內障的典型癥狀,但他年紀至多三十齣頭,這麼年輕眼睛就病成這樣,且眼袋深厚眼圈發黑,所以若不是身體虛,就應是個過度消耗精力的主兒。
但別看他這樣一副落魄又孱弱的樣子,家境卻應該頗為不錯,因為他舉手投足一派無須言表的書卷氣,且一雙手十指細嫩,指甲纖長明亮,可見經常做保養,也從不沾染任何雜事。衣着雖看起來陳舊,但每一件都做工講究,拇指處更戴一白玉扳指,極為細膩肥潤,沒被污垢染黃的部位色白如脂,端得是一塊上好的和田籽料。
不單如此,看工藝和成色,它應該還是件上了年頭的古物。
縱觀一切,實在不像個巴巴兒專程從北京跑到廣州,黑燈瞎火趕着天光墟開市來到這裏兜生意的人。卻不僅在這樣一個雨夜光臨天光墟,而且還是奔着希冀別人收貨的目的而來,看樣子,近來家裏可能是遭到什麼不測,所以被逼着跑到這種地方,找識貨的人要變賣些東西而來。
這種人通常都是天光墟里的商人最為歡迎的一類人,因為手頭的東西既好,價格又是能壓得很低。當下,一邊帶着種對落魄者的同情,一邊又帶着想知道他究竟會帶着什麼樣的物件出來賣的好奇,老陳非常殷勤地第二次邀請了這個男人進入店內。
這次男人沒再拒絕。
低頭進了店門后,他也沒再像之前那樣拘謹和沉默,自我介紹說姓李,北京人,因為近來手頭頗緊,所以想變賣掉點東西換些錢,又怕拍賣行抽成高,所以先到這裏的天光墟來看看。
果然跟自己想的差不多。老陳一邊琢磨,一邊陪着他在店裏站了會兒,然後彷彿不經意般地問他:“那你都賣些什麼呢,剛好我也是愛好這一口,不妨拿出來先看看,也許能幫着估個價。”
男人一聽起先有些猶豫。
但又等了幾分鐘仍不見老闆回來,就沒再繼續遲疑下去,興許是也想聽聽自己的貨被別人估價到底會是個什麼數字,因此整了整衣服,他從貼身的口袋裏慢慢摸出個紙包,然後小心翼翼朝老陳遞了過來。
老陳最初看到那隻紙包有些失望。因為原以為可能是個鐲子之類的,但現在看上去應該是個很小的物件,目測最多五六公分,要麼是個小掛件,要不就是某種小把件。這樣的話,即便料子再好也不值幾個錢,更沒有收藏的價值,若這就是此君前來兜售的全部,只怕他知道了價格後會非常失望。
但既然答應了要給估價,總得看一下,就將紙包撥了開來,象徵性地朝裏頭望去。
這一看不由一愣,因為這裏頭包着的那樣東西不但一瞬間晃着了他的眼,還讓他下意識一把抓住,唯恐一不小心摔壞了,那可就無論如何覓不到第二件的了。
因為那東西雖小,卻是件唐代的東西。
唐代黃玉老玵黃沁鈣化拉絲鏤空雕鳳玦。
為什麼老陳只看一眼就能這麼肯定?
因為他過去見過這東西。
所謂玦,是種呈環形並有一缺口的東西,古代時一做信物用,二做男子的配飾用。曾經一度老陳對這種東西頗有興趣,所以收集過一些,其中最為美妙也最為值錢的,當屬一塊唐代的黃玉雕鳳玦。
它是被盜墓賊從某座不知名古墓里挖來的,如果完好無損的話,保守估計起碼能賣兩三百萬。但因為它是破損的,也就是說,缺了半塊,所以價值一瞬間打到冰點,因此想着與其廉價出手,不如自己拿下來做個紀念,好歹也是件貨真價實的唐代文物。
因此乍一眼見到當初那塊破損玉玦的另一半突兀出現在自己眼前,老陳一顆心哪裏還淡定得下來,當即故作鎮定,淡淡問那男人道:“你心理價位是多少?”
男人自然不知道老陳心裏的翻江倒海。又因過去可能從未做過生意,所以不曉得這一行一開口先問人價,明擺着就是“我不動,誘敵先動”的表現,探探他的底線。
因此老陳一問,他想了想后,咬咬牙就報出了個對老陳來說極為天真的數字:“我想……三十萬應該能值吧?雖然東西是個破損的,但聽我姥爺說起過,它是祖上傳下來好幾代的東西,唐朝的,所以應該挺值錢。”
“嗯,確實是唐朝的黃玉老玵黃沁鈣化拉絲鏤空玦,完整的話別說三十萬,五十萬也是可以賣的,但現在這個樣子,我估計最多能給十萬已經不錯了。”
“十萬?但就算再破,它也還是唐朝的古董啊……”
“兄弟,要講究古董這一說,你不如賣給博物館。在天光墟這種地方,人講究的是收藏價值,你好好一塊唐朝的玉玦缺了一半,還有什麼收藏價值,況且你知道關於玦的說法么?”
“什麼說法?”
“見玦者為斷絕或決斷。意思是,見到玦的人,一種說法是萬事由他決斷,是作信物。另一種說法是,他被斷絕了,比如斷絕關係,比如官司已斷。所以,本身寓意就是比較凶的一樣東西,又是分成兩半兒的,寓意則更加難聽。你看,買東西誰不圖個吉利你說是不是?何況這樣的一件老物,所以你說,有誰會肯出大價錢買回這麼一樣讓自己感到晦氣的東西?”
短短几句話,老陳憑着多年練出老辣神情和語氣,順利讓那姓李的男人以十五萬的價格將那半塊玉玦賣給了他。
因為他說他是個大學教授。玉玦是替他所在的大學買的,買回去不為收藏,單純只為了研究,以及日後放進展覽館讓這絕無僅有的古物展示給世人看。
所以縱有不舍,男人在將玉玦交給他時仍是輕輕鬆了一口氣,許是因為想到畢竟不是因自己對錢的需求而將它賣給了完全不會尊重它的人,所以點錢的神情也是頗為輕鬆和愉快的。
“如能找到另外半塊玉玦就好了。”臨走時他戀戀不捨地看着那塊玉玦對老陳道。
“是的,如果能找到就好了。”
“找到一定要告訴我,好嗎,一直以來我都很想看看它完整的樣子。”
“那是一定的。”
話是這麼說,但注意力始終停留在玉玦上的老陳並未留意到,那男人直到離開都沒有將自己的聯絡方式告訴他。
不過即便告訴他又如何呢,文物這種東西,做完了生意就如潑出去的水,從此兩不相欠,各走各的才是最好。
想罷,忽然發覺店老闆正一邊從對面樓放處走過來,一邊頗為費解地看着他。
“老陳,我說你剛才在幹什麼吶?”進屋后他直截了當便問。
“什麼幹什麼?”
“看你好一陣了,一個人對着店門口嘀嘀咕咕的,有鬼哦?”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