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神與鬼之夜三
火車到達的時間是夜裏九點。
跟我家鄉那個小地方的候車室不一樣,這時間段的車站裏可謂人山人海,幾乎連座位都覓不到,所幸行李箱厚實,我就找了個人少的地方把它架好,坐在上面一邊看書,一邊靜等剩餘的時間過去。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去使用這張票子。
都不知道是誰給買的,它這麼突兀地出現在我手上,興許是個陷阱也不一定。
但究竟誰會、又誰能用這種超自然方式給我下套子呢?
必定不是個普通人……或者東西。
既然心知肚明這一點,何不順其自然,反正早晚是要去次家鄉的,又是卧鋪,倒不如索性破罐子破摔,走一步是一步地聽之任之了。
正捧着書有一搭沒一搭這麼看着,突然肩膀上被人拍了拍,下意識抬頭朝上一看,心臟不由咯噔一下。
竟然又是她。
那個被我送到醫院后不治身亡的女人。
“巧啊。”見到我驚詫的目光,她有些尷尬地朝我打了個招呼。
我不能不回答她。
橫豎瞧着左右沒人,就含糊應了聲:“真巧。”
“我沒地方可去。”她嘆了口氣蹲到我身邊,抱着細長的腿漫無目的地看着四周熱鬧的人流。“什麼也想不起來,想去找警察,可是很奇怪……”
“怎麼奇怪?”聽到她說至警察的部分突然住了口,讓我忍不住追問。
她搖搖頭:“說不清楚,好像也不記得了,我總覺得我好想是走到公安局的門裏去了,可是怎麼也不記得自己到底進沒進去過。”
“怎麼會這樣……”我沒法想像她的遭遇,但想到那個死去又不自知的司機,似乎又有些明白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她蹲累了,索性在地上坐了下來,慢慢晃動着兩條大長腿:“我猜我失去記憶前大概摔倒過,摔得還挺厲害,你看,衣服都破成這樣了,”邊說她邊指了指熱褲和上衣上的條條傷痕,然後皺了皺眉:“不過破成這樣我怎麼一點傷也沒有受,但沒受傷,我記憶又是怎麼丟的?你說怪不怪,啊……說起來,你叫什麼?”一拍頭,她仰起臉問我。
“丘北棠。山丘的丘,北方的北。”
“海棠的棠么?”
“對。”
“北山丘的海棠,還挺詩意的。”
我笑笑。
“但我叫什麼給忘了。讓我想想……”說著,目光朝周圍轉了兩圈,她對着可樂廣告抬了抬下巴:“就叫我coco吧。下次見到我的時候,如果我連這個名字也忘了,你記得提醒我。”
“行。”她這話不免叫人微微有些心酸,於是原本對她再次出現的抗拒和不安,似乎也消褪了去,幾乎忘了她是個鬼魂,我把剛買的可樂分了一瓶給她。
“謝謝。”她接過一仰頭咕嚕嚕喝掉一大半。
我看得一陣發愣。
為什麼她能喝可樂?
難道鬼魂也是能吃人的東西的么?
“怎麼了?”感覺到我的異樣,她看着我問。
我搖搖頭。
“聽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鐘,我可不希望變成那種樣子,況且,至少我還總能記得住你的不是么。可是我又想不起來我們到底是怎麼認識的,你能告訴我么,北棠?”
這問題讓我遲疑了下。“我是在馬路上發現你的,你當時好像出了車禍還是怎的,所以我就把你送去了醫院。”過了會兒我回答。
“原來你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她一聽立刻睜大眼睛看向我,隨後又拍了下自己的頭:“這也就難怪我會丟了記憶,一定是那場車禍造成的。”
“嗯,應該是的。”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這問題可就真的不怎麼好回答了。
可是不答的話,怕她不依不饒;答了,又實在不知道如果原本對自己死亡一無所知的鬼魂,如果一旦感知到自己已經死了,會出現怎樣的變化。於是兀自沉默着,可巧就在這當口,廣播裏報出了我等的那班列車已經到站,於是立即站起身,提起行李箱朝她笑了笑:“記不太清啦。好了,我的車到了,得走了,等以後有機會咱再聊吧。”
說完,看得出她有些失望,卻笑着朝我揮揮手:“好的,下次再聊。”
於是趕緊隨着人流往檢票處走去,一路走一路始終沒有回頭,怕這麼一看她會再次跟過來,因為忘了從哪裏看到過這麼一種說法,說是對鬼魂,尤其是那種同你相熟的鬼魂,千萬不要對它們表現出想繼續看它們一眼,或者說上一句話的那種情緒,否則,就會如同吸鐵石一樣把它們吸引到你身邊,到時候怎麼請也是請不走的了。
但想是這麼想,在檢完票后,我站在被欄杆分割開來的候車室門外,仍是忍不住回頭朝剛才待的地方看了一眼。
那方向已是被又一波候車的隊伍所包圍,因此也不知coco是已經離開了,還是我眼睛有點兒近視,所以沒能在人群里見到她身影。
就這樣匆匆一瞥,然後我再沒回頭,拖着行李箱快步朝等候在站台的火車走去。
車廂里同樣是擁擠不堪的。
來來往往的人流帶着夏日悶熱的躁動,蠕動在這條狹窄又空調十足的走道里,蒸發出一股股酸澀的體臭。又有人在這番混亂里尖聲叫罵著什麼,平添了更多嘈雜,也讓路經的人手裏推推搡搡,情緒格外不耐起來。總算從中擠到了我那節車廂時,我看到一個女人站在車廂門口,指着裏頭破口大罵。
之前一直聽見的叫罵聲就是她發出的,她情緒激動地罵著車廂里的一個男人,罵了這麼久,始終沒有停下的意思,因為無論她怎麼罵,車廂里那男人始終充耳未聞地捧着手裏的ipad,不知在看着什麼,看得無比專註。
見狀我只能拍了拍那女人,示意我要進去。
女人見到有人進門,總算消停了下來,但一張秀麗的臉上充斥着顯而易見的慍怒和煩躁,讓人跟着情緒也受到了點感染,因此盡量快速地把自己行李箱塞到了床鋪底下,然後踩着梯子爬到上鋪自己那張床,往被子堆上一靠,翻開手頭的書裝模作樣看了起來,以避開車廂里那股濃重壓抑的火藥味。
“你要不幹脆跟這些電腦結婚好了啊李信!何必還跟人結婚呢是吧??”那樣安靜了沒幾分鐘,女人走進車廂又開始罵罵咧咧起來,倒杯水故意把水壺撞得嘭嘭響,我開始暗暗祈禱這個男人能稍微說幾句哄人得話以結束這種氣氛,不然,這一路可有得好受的了。
但那個叫李信的男人依舊沒有吭聲。
兩隻手和兩隻眼睛好像粘在了ipad屏幕上似的,真真是一刻也不捨得離開的,甚至可能根本就沒把那女人說的話聽進去。
所以那女人轉身就朝他走了過去。
以為她繼續要對這男人罵些什麼,但她這回沒有吭聲,只是低頭在他ipad屏幕上看了兩眼,然後以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手裏那杯開水嘩啦下撲在了男人的ipad上。
男人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
不是因為被燙着,而是揮舞着手裏的ipad痛心疾首地對着女人一聲怒吼:“你瘋了啊傻b!罵歸罵你他媽潑我機器幹嗎??毛病發了是吧!他媽的存心找茬是吧!!”
“老娘就存心找茬了!怎麼著吧!好好的出來旅遊幾天還不忘帶着遊戲!別人找三兒都沒你那麼痴心的!你他媽一天不碰遊戲會死啊!”
“就是會死了!”
“好啊!你要不現在就他媽給我去死!去死啊!!”
眼見着兩者間口舌之爭大有愈演愈烈之勢,這當口火車一聲鳴笛,開了。
車身晃動讓兩人的唇槍舌戰兀地停頓了下來,緊跟着嘭的聲響,男人一把丟掉手裏濕透的ipad拉開車門,逕自朝外走了出去。女人見狀正要追,恰在這時一道人影從外頭走入,不偏不倚擋住了她的去路。
“讓開!”她煩躁地粗聲說道。
隨後正要伸手去將那擋住了她的人朝邊上推開,卻不知怎的,抬頭一望見對方的臉,她動作立刻停了下來。
繼而略帶尷尬地咳嗽了聲,收回手掠了掠自己的頭髮,轉身一聲不吭往那她丈夫那張床鋪上坐了過去。
於是外頭那人亦拖着行李箱走了進來。
進門便帶進一股淡淡的輕香。
新鮮檸檬似的氣味,令我不由放下書再次朝下看了一眼,遂愣了愣。
還真巧,這新來的同車人,竟然就是我之前在哈根達斯店裏算是有一面之緣的那個男人。
他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提着只精緻考究的黑皮拎包,在一路走進車廂后,朝那對小夫妻的床鋪看了看,又朝我底下那張掃了一眼。
隨後頭抬起,朝着我笑了笑:“巧啊,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