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纏身七
二十年前,劉老太的女兒周琪跟現在的我同歲,和我一樣,同自己朋友合租在這間屋裏,半工半讀。
周琪是個挺內向的女孩。
劉老太說,她小時候更加內向,因為懷孕時劉老太不注意,吃了不該吃的葯,導致周琪出生起就一直身體不好,為此經常輟學,三天兩頭躺在床上,缺乏與人交集,因此有一段時間極其孤僻,幾乎到了話不會說,見人就躲的地步。
嚴重時,她甚至還會做出些破壞性的舉止,比如在周圍有人說話時不耐煩地尖叫,或者看書看到一半時將書撕得粉碎,亦或者兩三天不吃東西,然後拚命地吃,直到撐得不得不去醫院。這是一種心理有些失常的病態反應,但她爸爸近五十才得女,寵愛到不像話,所以怎麼也不肯聽劉老太的話上心理醫生那兒去看看。直到後來讀中學時,周琪爸爸因病去世,劉老太才帶她到了上海娘家,並在某專科醫院治療下,令周琪無論身體還是心理都漸漸恢復健康。
之後,開始正常上學,並有了正常的人際圈子,於是性格也逐漸變得開朗起來,言行舉止亦越來越正常,甚至大學后提出要跟朋友在外面合租,劉老太也不會感到不放心。
總以為從此後,這孩子的人生道路會和她周圍所有那些平凡普通的女孩子一樣,普通着,卻快樂無憂地安然度過一生。但沒想到,隨着一個男人的突兀出現,周琪的生活竟再度被拖入了童年時的黑洞,甚至,比那個時候更為不堪。
男人是周琪打工的酒店新招來的保安。
姓郭名偉,三十來歲四十不到,原先是個警察,後來不知怎的不幹了,辭職后不久來到了周琪工作的那個酒店。
可能是跟其他保安相比,他還算是年輕的,長相也比較出眾,尤其那身材,腰是腰腿是腿,又一貫脾氣隨和,找他幫忙隨叫隨到,所以剛一入職就吸引了很多女職員的注意。周琪就是其中一個,時常沒事就去他負責的那處崗位附近轉悠,有時候也藉著夜裏加班的機會跟他打上幾個照面,聊上幾句。一來二去,雖然比較內向靦腆,但長得也算出色的周琪自然引起了郭偉的注意,沒多久就發展到了約會的地步,約會了三四個月,又發展成了同居。
同居本沒什麼,但周琪原本是跟自己朋友合租而住的,這就意味着原本兩個女人的同一屋檐下,如今多出了一個男人。
這居住關係是頗為微妙的。
但當時三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或者說,是周琪本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所以自然也沒就意識到有什麼不妥,兩個都是她所信任的,男友正派老實,室友老實正派,又因室友尚且單身,且跟她早年一樣不善言辭,難以與人相處,所以為了不讓她落單,也為了郭偉所喜歡並常掛在嘴上的那句“人多熱鬧”,周琪每次同郭偉在一起時,總不忘帶着她一塊兒,同進同出,同吃飯喝酒,甚至連看電影逛公園這種約會性質的場合,有時候也是三人一起的。
因此半年之後,隨着周琪工作學習量的日漸增大,三人行中漸漸沒了周琪的身影,但約會這一項目卻仍在照舊繼續。
只是女主角從周琪搖身一變,換成了她的室友。
人若孤獨久了,難得遇到一個能相處得好的,就跟磁石一樣充滿吸引力。郭偉對於周琪的室友小邵而言,便是具有這樣強大的吸引力。況且年紀大些又一身制服,這樣的男人對尚且二十齣頭的女孩來說,充滿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安全感,因此即便明知這樣是不對的,那女孩仍一心沉溺了下去,而到這個時候,單純一如周琪,仍沒意識到其中的不妥。
反而將此狀態歸咎於自己工作和讀書太過忙碌,以至不得不將自己男友交託給自己的好友代為照顧。
當她在電話里將這愧疚傾吐給自己母親聽時,敏感的劉素珍立刻感覺到了不對勁。
卻又不知該如何在無憑無據的情形下婉轉告知自己女兒,什麼樣的女人會對別人的男朋友照顧有加?什麼樣的男人會總是跟自己女友之外的女人單獨出去吃飯看電影?想必,她的室友和那個保安間的行為關係可能已經超出了普通的友誼。
想說又不敢說,這是劉素珍當時最為揪心的糾結,因為深知女兒跟其他同齡人不同。
她是有病的,心理上的病,一旦不慎,便會烈火燎原。
因此,既無法坦言告知,便只能選擇默默旁觀。她期望有一天那個男人能回心轉意,或者自己女兒能及早發現,及早終止或者離開這個被污濁了的生活圈子。
但讓劉素珍萬沒料到的是,就在她同周琪打完那通電話后沒多久,周琪果然發現了郭某跟她室友間的秘密。
就跟所有那些狗血的電視劇里所演的狗血橋段一樣,一次去而復返的巧合,讓她親眼目睹她那身材矯健的保安男友,如何以一種從未在她面前出現過的矯健姿態,像個發情的公狗一樣將她室友壓倒在他倆共同睡了大半年的那張床上,瘋狂地在她那平時聽到句有色笑話都會臉紅躲開的室友體內進進出出,亢口奮的呻口吟大到驚人,以至竟連她開門入屋的聲音都全未聽見。
只是沒有如劉素珍所願。在知曉了這一對自己來說無疑如晴天霹靂般的秘密后,周琪一沒有試圖終止這段已然腐壞的感情,二更不願離開這個被污濁了的生活圈子,而是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默默轉身離開了家門,默默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繼續跟他們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然後她開始恨。
劉素珍說,童年時身體狀況所導致的輕度自閉,讓周琪得了一種做某樣事時會特別專註的病症。
對做事專註本是好事,怎會被稱作病症?
因為但凡物極必反,專註過了頭,乃至超出別人所能容忍的限度后,就是一種病態的反應了。比如她小時候那種沉默中突然爆發的過激行為。
只是小時候的行為尚且可以視作為一個小孩任性幼稚的表現。但長大了,就不同了。
周琪恨她室友恨得很專註。
當然這恨最初並不是表現在外的,大部分時候,她仍同一無所知時一樣,同那對背叛了她的男女住在一起,吃喝在一起,說笑在一起。
她奇怪為什麼這兩人在瞞着她做了那樣苟且的事後,還能如此親昵地同她待在一起。
所以她一直不動聲色地仔細觀察着他們,就像小時候她以一種令周圍人感到有點害怕的專註,觀察着她某樣專註之事物,然後在心裏悄悄重複着他們對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對她所做的每一種表情。
連郭偉進入她身體時皺眉的樣子,她都要在腦中重演上千遍,每一遍都跟他睡她室友時的神情做上一番比較。如此重複再重複,直至最後完全分不清楚她腦中反覆出現的那副表情,究竟是對着她,還是她的室友。
每到此時,她便會脫光了衣裳抱住郭偉又親又啃,無論那會兒兩人正在各自做着什麼事。
最初郭偉對她近期突然高漲的熱情是頗有些興趣的。
但時間一久,就像他對她的感情保質期一樣,這種火一樣的熱情開始漸漸令他感到不耐煩,並且疲倦。
保安本就是份令人疲倦的工作,何況他還身處在兩個女人之間。
只是一個女人對他來說是新鮮的,是心心念念想着要索取的。另一個,則對他來說如同一顆放糖放得過於放縱的巧克力,偶爾聞一下嘗一口還能忍受,但若一味糾纏着硬要他吃,他甚至有點兒想吐。
這感覺郭偉從沒對周琪表示出來過,對於女人他向來是體貼細膩的。
但一個女人要麼始終是無知無覺,一旦敏感起來,絲毫的異樣她都能迅速察覺得到,並為此深深滲入每一根神經,讓髮膚乃至細胞都感受到了這種厭棄。
於是她更加恨。
毫無疑問,依舊是恨着那個給她帶來這一切痛苦的女人。
仍是不動聲色地恨。
她開始模仿那個女人,模仿她的穿着,模仿她的髮型,模仿她說話的習慣和發聲方式……
直到有一天室友突然察覺到了,並為此感到不安,於是室友也開始敏感地意識到,是不是周琪發現了她同郭偉之間的秘密,所以才會變得這麼古怪。
所以有一天,當周琪回家后,非常意外地發現,她的室友不告而別了。
她帶着她所有的東西離開了她倆共同生活了一年多的這個地方,於是,同一屋檐下的三個人,終於又恢復了兩個人的寧靜。
原本周琪是這麼以為的。
但是僅僅過了三天,郭偉竟也搬離了這個地方。
他說他工作太累,而周琪的租屋離工作地點又太遠,實在沒法再繼續承受三班倒的壓力,還是找個離酒店近些的地方住,可以睡得痛快點。
這分明是個醜陋的借口。
周琪心裏明白得很,但沒有說破,只是靜靜將自己行李也收拾了起來,然後對他說,哥,你去哪兒住,我跟着你。
話沒說完她被郭偉狠狠扇了一巴掌。
然後那個向來總是對她和和氣氣,說話溫溫柔柔的男人,突然間火山爆發一樣一把抓着她的衣領對她破口大罵:你這賤人!給我離遠點!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你把小邵逼走的嗎!你以為我他媽不知道你最近心裏頭在想什麼,手裏頭在做什麼嗎!你他媽跟個母口狗一樣纏着我到底想做什麼以為我都不知道嗎!告訴你!給我滾遠點!老子早他媽對你這個變態沒興趣了!滾!給我滾!聽見嗎!!
說完他拉開行李箱,從裏頭翻出本硬皮本一把朝着周琪臉上扔了過去。
周琪沒躲開,臉被砸了個正着,堅硬的本子角把她額頭和鼻樑劃出深深一道血印,但是那個睡了她快一年的男人根本視而不見。
因為那本硬皮本是周琪的日記。
從小到大,斷斷續續記錄著周琪的病,她的內心,她的治療,她的改變,她的學習工作,她的戀愛,以及……她的恨。
她用她滿滿的恨意所記錄的她同郭偉的做口愛日期,做口愛方式,做口愛感覺,以及在那一切之後,將自己代入成她的室友,由此幻想而出的各種充滿恨意的高口潮。
就是看了這本東西,讓郭偉丟棄了對她最後一丁點算是愛意的東西。
也讓他立時如同面對洪水猛獸般對她避之唯恐不及。
因此,在終於將一切坦白徹底后,他一把提起行李箱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於是三個人的屋檐下,轉眼只剩了一個人。
這個人在聽見郭偉甩門而去的腳步聲后扯掉了自己的全部衣裳,倒在床上,像當年孩童時期一樣發瘋般對着天花板尖叫着,然後把那本硬皮本的角狠狠捅向自己下口體,一次又一次。
‘窗檐滴着雨,心裏滴着血,雨是清澈透明的,血是*腥臭的。’
劉素珍說,後來她看到周琪留給她的這本硬皮本,上面帶着那天周琪所留下的血。按着日記里所寫,翻到最後一頁,她看到周琪所寫的這樣一行字。
日期是九四年十月二十三號。
同年的十一月十三號,則是周琪的忌日,因為周琪在寫下那句話后不到一個月,就被害身亡了。而害死周琪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被她愛到寧可以自殘的方式去宣洩自己心中恨意,也捨不得去恨他一次的男人,郭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