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夢(11)
王躍文:我也有這個願望。我從大哥身上,看到了很多當大人的好處。比方說他可以抽煙。可以抽煙了,就是大人了。是大人了,在父母面前就可以有些反抗了。我老家的習慣,小孩子喝酒,大人不怎麼管。做父親的,自己喝着酒,總喜歡拿筷子往酒杯里蘸蘸,塞進兒子嘴裏去。那兒子通常只有兩三歲。說是父親不讓兒子學會喝酒,自己老了就沒有酒喝了。煙就不同了,小男孩兒得偷着抽。偷學抽煙的孩子,被大人發現幾回,打罵幾回,就不再多說了。這時候,一個成年的鄉下男兒就呷着煙,在村頭村尾轉悠了。
我還沒被允許抽煙時候,被一種盒子上印着魚兒圖案的香煙蠱惑着。有人給我表姑介紹了一個對象,供銷社的職工。那時,一個農村姑娘,找個吃國家糧的,應該算是前世修來的好福份了。可我表姑硬是嫌人家長得不好,滿臉絡腮鬍子,脖子下面露着長長的胸毛。那時候並不流行渾身長毛的男人。
有天晚上,那位供銷社職工提了些糖果跑到我家裏,掏出那種盒子上印有魚兒的香煙,遞給我父親。父親抽了幾口,只說這煙好。供銷社職工說,這煙難得買到手,要票。他說下次想辦法弄條來,送給我父親。供銷社職工走後,父親對母親說,這人不錯。沒過多久,這個供銷社職工就成我表姑父了。
我猜想那人終於做了我的表姑父,多半是搭幫那魚兒香煙。他口袋裏揣着那包煙,走訪了表姑的所有親戚。親戚們都說這年輕人很好,表姑就沒話說了。但是,從來沒有哪家親戚收到過年輕人答應送的魚兒香煙。我長大些才知道,那叫常德牌香煙。
但我抽的第一口煙,卻是父親自種的老旱煙,喇叭筒。上中學時,有個暑假,我參加生產隊勞動。社員們忙過一會兒,就有男人打喊,呷煙呷煙!於是偃旗息鼓,男人們坐在田頭,舔着口水卷了喇叭筒,吞雲吐霧。女人們就在一旁說笑,你們男人真懶,功夫不見做多少,喊着要呷煙了。男人們說,女人又不呷煙,坐着幹什麼呢?做事去!女人又說,修個男身就是好,不光有煙呷,還有酒喝,喝酒還要大口大口呷菜!
我很高興自己是個男人,回家找了塊白塑料紙,拿鐵絲當烙鐵,燙了個煙袋。第二天,我把父親切好的煙絲偷了一把,裝進煙袋裏,還摸走了灶台上的火柴。我不知男人們為什麼要系腰帶,也跟着樣兒學了。家裏沒有多餘的腰帶,我就找了條浴巾,捆在腰間。那個煙袋,就別在腰帶里。
出工時,沒有人在意我捆了腰帶。我只等着有人喊呷煙。終於有人喊呷煙了,我從腰間掏出了煙袋。不料男人女人們都笑開了:人沒有卵子大,卵子沒有香棍大,學着抽煙了!
別人再怎麼說,我才不管哩!我只望着父親。父親也正望着我,張開大嘴,笑得只見滿口白牙。我的父親長得很黑。
我抽了平生第一口煙,辣得喉頭像嗆了魚刺,咳得眼冒金花。大人們笑得更歡了。我偏要充男子漢,剛緩過氣來,又抽上了。仍是咳嗽,天昏地暗。
父親拍拍我的頭說,你不是抽旱煙的料,長大了抽魚兒牌吧!
那個暑假,我一直學着抽煙,父親沒有罵我。也許是勞動給我了做大男人的權利。可是,一到開學,我抽煙的權利就被剝奪了。
我就這麼斷斷續續學會了抽煙,父親後來乾脆就不說我了。我開始變成真正的男人。整個大學階段,我都抽煙。手頭總很拮据,幾個成癮的同學就湊着錢買煙抽。
伊渡:你大學畢業后是怎麼去政府機關的?你是自主選擇的嗎?當時你明白自己將有什麼樣的人生嗎?
王躍文:人的命運充滿着偶然性。我當時只想當名教師,很想去縣裏一中或二中。但是,不知道怎麼就去了縣政府。後來知道,縣政府需要從新畢業的大學生中間挑選個筆杆子,就去縣教育局看學生檔案。正巧當時有兩個副縣長同我家有些故舊關係,父母同他們打了聲招呼,我就這樣去了縣政府。那時候官場風氣比現在好些,也不需要給誰去送禮。
母親一直為父親政治前途受挫而惋惜,而又覺得他的災難都是因為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要去縣政府工作,母親就反覆告誡我:緊閉嘴,慢開言。我剛進入政府機關時,的確很謹慎,工作也很賣力,很快就成了當地有名的機關秀才。傳說中說我出口成章,其實我沒有那個本事,只是兩樁很偶然的事促成了這個說法。有回,臨開大會了,我因為醉酒,渾身癱軟,無力握筆,躺在沙發里口授了縣長的大會講話。還有一回,我參加懷化地區(現已改作市)一個考察團赴安徽、福建等地參觀學習,我同外縣的一位同志負責撰寫考察報告。我們打算在安慶去九江的船上把考察報告寫好,可我偏偏暈船,上船沒多久就天旋地轉了。我又只好躺在船上口授。
我從縣政府調到市政府,又從市政府調到省政府,都是因為自己能寫幾筆官樣文章。我沒有任何靠山或後台。像我這種情況,如果不寫小說,老老實實寫官樣文章,多少能混個一官半職,但絕不可能有所謂大出息。坦白地說,剛參加工作時,我還是有政治抱負的,希望能做官,做個好官,有所建樹。但後來見多了,知道官場並不是我當初想像的那樣,就放棄這個想法了。可我仍混跡官場多年,僅僅是為著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