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夢(9)
年歲稍長,我有了比較清晰的嚮往,就是快快長到十八歲。看電影《渡江偵察記》,裏面一個老兵同戰士小馬有兩句簡短對話,深深打動了我。老兵問:小馬,多大了?小馬說:十八!這部電影我不知看過多少遍,只要這兩句對白出來,我就熱血沸騰。知道為什麼嗎?因為當時我聽廣播裏天天喊,一九八○年中國農村將全面實現機械化!而那時候,我正好十八歲!我整天夢想自己到了十八歲,頭上戴着米色草帽,肩上搭着白色毛巾,開着拖拉機耕地。太陽高高地掛在天上,田間的白鷺隨着我拖拉機的進退起起落落。我的這個夢想,其實就是無意間依據當時的知青典型邢燕子的宣傳畫虛構出來的。
當時我們村裏的**思想文藝宣傳隊在全縣很有名氣,經常被縣裏抽去各地巡迴演出。我大姐長得漂亮,算是裏頭的頭牌演員。他們自編了一出歌舞,叫《插秧舞》,很受社員喜愛,公社幹部也說演得好。後來,省里要從各地調演優秀節目,《插秧舞》被作為上報節目候選。縣裏有位領導親自審查節目,卻發現《插秧舞》存在很大問題。這位領導還沒看完節目,就拍着桌子勃然大怒:你們這節目是丟社會主義的丑!中央說了,一九八○年中國農村將全面實現機械化,你們還在這裏表演原始的人工插秧!我們快進入**了,你們還在搞原始社會!
《插秧舞》這個節目上面已經知道了,仍要上報,但必須重編重排。歌舞我一竅不通,但總覺得人工插秧儘管原始,用歌舞表現起來很有美感。用歌舞表現插秧機,就不知道是什麼味道了。倒是插秧機的工作場面我是見識過的:一台插秧機得十幾個人伺候,除了駕駛員外,還得有人不斷往上面放秧苗,後面還得跟着很多人補蔸、將禾苗扶正。我見過的插秧機,技術從來就不過關。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家鄉還偶爾有過拖拉機耕地,現在早就只有牛耕了,用的仍是古老的曲轅犁。我從中學歷史課本上知道,曲轅犁是秦代發明的重大農耕技術。兩千多年過去了,中國已經可以把人送到太空去了,而農民仍在使用曲轅犁!一個通行的說法是人類近百年的科技發明超過以往幾千年的總和,怎麼就不見農耕技術有半點兒進步呢?
伊渡:我小時候也還看見過拖拉機耕地,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後就似乎慢慢絕跡了。我們的成長經歷,確實收到過太多的空頭支票,再要我們相信什麼承諾,的確有些困難。
王躍文:說到拖拉機耕地,我又想起件事來。大概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家鄉建了個拖拉機站,一色的鐵牛拖拉機,有好多台。可能是學大寨虎頭山上的鐵姑娘,拖拉機手全部是年輕女子。她們大多長得漂亮,開拖拉機的樣子很驕傲。我上學天天要從拖拉機站門口過,經常看見那些漂亮的拖拉機手得意的模樣。有回不經意間聽拖拉機站旁邊的大人說,這些姑娘白天開拖拉機,晚上幹部把她們當拖拉機開。我不知道拖拉機站是公社辦的,還是縣裏辦的,也就不知道晚上開拖拉機的是公社幹部還是縣裏幹部。有些幹部的壞,也是有時代特色的。當年的工作以整人為中心,幹部就犯人的錯誤,當然是搞女人;現在工作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幹部違法亂紀就在經濟領域。不是說那時候就沒有貪官,其實也是有的,只是當時物質普遍缺乏,再貪也貪不了什麼。記得當時有一種進口尿素,包裝袋是尼龍布的,質感同當時流行的棉綢差不多,就有人拿它來做褲子穿。此風盛行,尿素袋子就被幹部們貪掉了。當時很多公社幹部都穿這種尿素袋子染黑之後做成的褲子,居然很時髦。那會兒有個順口溜:大幹部小幹部,一人一條尿素褲。屙尿在日本,放屁加拿大。原來進口尿素要麼是日本的,要麼是加拿大的,一條尿素袋不夠做條褲子,得用兩個國家的尿素袋拼起來。
伊渡:我倆是同齡人,你說的很多事情,有的我有印象,有的我完全忘記了。你童年和少年的記憶為什麼這麼清晰?
王躍文:可能同我的敏感有關。因為從小在一種受歧視、受屈辱、受冷遇的環境中長大,對外部世界就格外敏感,又不善於發泄,凡事都放在心裏。父親被社會孤立起來,肯定十分痛苦。我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中就能體會到這點。我小時候生怕別人不要我玩兒。大概三四歲的時候,我在離家兩三里的甘蔗地里見着一株野香瓜苗,回來告訴遠房堂弟三坨。三坨不相信,說我肯定是騙他的。我賭咒發誓,硬說真的見着了。我引着三坨跑回甘蔗地,卻怎麼也見不着那株香瓜苗了。三坨罵罵咧咧的,當然說我騙他。我是又委屈、又害怕、又自責。三坨為這事好幾天都不理我,我難過極了。照說他比我還小,他應在我面前服服帖帖。可是我倆的位置完全顛倒過來了。
伊渡:你小時候在家裏受寵嗎?
王躍文:我家鄉有個傳統,爺爺奶奶疼長孫,爸爸媽媽愛滿崽。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反正是這麼一種風氣。我家本來有兄弟姐妹七人,夭折了一個大姐、一個四哥。活下來的五個兄妹當中,我排行老四,肯定是最被大人忽略的。現在被我們叫做大姐的其實是二姐。那時候大人也沒能力精心照顧每一個小孩兒,我們都像野草一樣長大。我放學之後就在村子裏野,沒誰管我在幹什麼。突然聽說哪家小孩兒在水塘里淹死了,或是爬樹摔死了,全村人都跑去看看熱鬧,說些毫無意義的安慰話。沒誰真的當心再出危險。大人們仍做自己的事,小孩子仍只顧自己玩兒。只有吃晚飯的時候,大人站在門口連叫帶罵高聲叫喊:野路鬼,吃飯了!野路鬼,就是書里說的孤魂野鬼。早飯是不用喊的,小孩子起床后隨便吃點兒,就上學去了。中飯沒吃的,更不用喊。村子大了,大人扯着喉嚨喊幾聲,小孩子未必聽得見,仍只顧玩兒着。天快黑了,我突然想起要回家了,就嚇得大氣不敢出,摸回家去。我肯定得吃殘飯剩菜,還得低頭挨罵。大人罵小孩兒無非是說他一天到晚只知道玩兒,吃飯都要人喊!我們父輩並不懂得玩兒是孩子的權利。小孩子聽大人罵得多了,也覺得自己玩兒心太大,真是罪過。吃殘飯剩菜我不怕,早習慣了;挨罵也不怕,反正只當耳邊風。我最怕的是二姐和弟弟在旁邊搗蛋,故意說髒東西。我從小怕臟,吃飯時想起什麼髒東西,馬上噁心,吃不下飯。二姐和弟弟落井下石,見我挨罵,幸災樂禍,故意說些屎尿、鼻涕之類,我就吃不下飯了。三四歲的時候,吃飯時見弟弟屙屎屙尿,我就會哭,不吃飯。可弟弟好像總是在吃飯時屙屎屙尿,我就每飯必哭。家裏人就給我取了個外號,叫哭鬼。長大些了,吃飯時二姐和弟弟再故意說屎尿之類,我們就打架。吃飯時家裏最是熱鬧,小孩子的哭鬧聲、打架聲和大人的叫罵聲響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