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寫作(21)

文字生涯之寫作(21)

我被遺忘在那兒,不知所措地望着周圍那些易碎的物品,那些佈滿灰塵的閃光的器皿,還有已故帕斯卡爾的面具和畫有法利埃爾總統肖像的便壺。不管表面上如何,我只是個虛假的配角。有些作家正是這樣把“不重要的角色”推到前台,而把主人公放在不顯眼的地位,這叫做伏筆。但讀者不上當,他先翻閱最後一章看看小說是否圓滿結束,已經知道這個靠在壁爐上的蒼白的小夥子肚子裏裝着三百五十頁書,三百五十頁愛情和歷險的故事。其實我至少有五百頁,我就是長篇故事的主人公,結尾圓滿。這個故事,我早已停止對自己講了,有什麼用呢?無非使自己感到浪漫罷了。尷尬的老婦人,陶器上的花朵和整個商店被時間往後拋。黑裙子褪色了,聲音模糊不清了,我可憐的外祖母,故事的第二部分肯定見不着她了。我則是故事的開始、中間和結尾,三者集中在一個小小的孩子身上,所以也可以說我是老小孩,死小孩,在此地默默無聞地被埋在比我還高的盆子堆里,在外面,在遙遠的地方,則享受着聲譽帶來的無上哀榮,我是處在行程起點的原子,也是與終點撞擊后反彈回來的振波。起點和終點集中於我,兩面向我夾攻。我一手碰到我的墳墓,一手抓住我的搖籃。我感到自己生命短暫而輝煌,好似一個消失在黑暗中的閃電。

然而,無聊仍一直糾纏着我,時而不引人注目,時而使我反感,等無聊到忍無可忍的時候,我便屈服於最致命的誘惑:俄耳甫斯操之過急,結果失去了歐律狄刻;我操之過急,結果常常暈頭轉向。我苦於無所事事,有時舊病複發,又瘋狂起來,而恰恰這時應忘記瘋狂,應暗中控制瘋狂,並把我的注意力轉移到外部事物。凡遇到這種情況,我就想當即認清自己,一下子抓住糾纏我的全部東西。真倒霉!進步,樂天,令人愉快的背叛和秘而不宣的歸宿,總之我自己創造的一切土崩瓦解了,惟有皮卡爾夫人的預言尚存。但尚存的預言對我有什麼用處呢?這種權威性的判斷空洞無物,旨在籠統地挽救我失去的分分秒秒。未來一下子變得乾巴巴,剩下一個骨架子。我感到在這個骨架子裏生存極為困難,但是我發現根本無法擺脫。

記不清是什麼時候了。有一天在盧森堡公園,我坐在一張長凳上:安娜—瑪麗要我坐在她身旁休息,我渾身是汗。那是跑得過多的緣故。這至少是事情的順序。我無聊至極,竟狂妄地把順序顛倒過來:我奔跑,為的是出一身大汗,好讓我母親有機會喚回我。一切行動的目的地是長凳,一切行動必須在長凳結束。長凳起什麼作用?我不知道。對此我不在乎,但整個過程的各個印象,我卻記憶猶新,反正全部有一個目的。這個目的,我遲早會知道的,我的侄兒們將來也會知道的。我擺動兩條不着地的小腿,看到一個人走過,他背着一隻包裹,原來是一個駝子:這有用處。我得意地對自己重複道:“我坐着不動極為重要。”但無聊反而加劇了,我憋不住偷偷觀察自己:我不想獲得什麼了不起的啟示,只想捕捉我此時此刻的意義,體會其迫切性,享有一點未卜先知的機能,我認為繆塞和雨果便有這種機能。自然,我如同墜入五里霧中。抽象地要求肯定自己的不可缺少性,頓悟自己的存在其實並無目的性,這兩者并行不悖,既不打架,也不混淆。我一心想自我逃避,重溫騰雲駕霧的神速。俱往矣!魔法已破。我的腿彎發麻,身體扭動起來。

巧得很,正在這時,上蒼委任我新的使命:我重新奔跑極為重要。於是,我跳下地,飛奔起來,跑到路頭,轉身一看:什麼也沒有變化,什麼也沒有發生。但對這次失望,我用語言向自己掩飾:我聲稱,一九四五年在奧里亞克的一間帶傢具出租的房間裏,這次奔跑將產生不可估量的意義。因此我欣喜若狂地宣佈,我十分滿意。我強迫聖靈做出反應,向他表示信任:我瘋狂地發誓不辜負聖靈給我的機會。這一切十分微妙,而且非常傷腦筋,我心裏明白。母親已經急匆匆過來,又是毛衣,又是圍巾,又是外套,我乖乖地讓她一層層地裹,最後成了一個包裹。還得忍氣吞聲地回蘇弗洛街,瞧門房特里貢的小鬍子,聽液壓電梯的劈啪聲。不管怎麼說,多災多難的小追求者終於回到書房,從一張椅子坐到另一張椅子,拿起書,翻閱一本扔掉一本。我走近窗戶,發現窗帘下有一隻蒼蠅,我把它趕到窗帘的一個皺褶里,逼得它走投無路,然後向它伸去一隻兇殺的食指。這個時刻不包括在總進程表裏,純屬額外,不算數的,絕無僅有,僵死不變,而且天機不會泄漏:那天晚上不會,以後也不會,奧里亞克城的人永遠不會知道這起糾紛。

人類已熟睡,而傑出的作家——這位聖人決不會傷害一隻蒼蠅的——已經退場。孩子單獨一人,一時感到煩悶沒有出路,需要強烈的感受,那種想兇殺的感受。既然不讓我有人的命運,那我就來主宰一隻蒼蠅的命運。我不慌不忙,讓蒼蠅猜猜撲向它的巨人是誰。我摁下食指,蒼蠅成了肉醬,結果受愚弄的卻是我自己!真不應該殺死它,天曉得!所有的生物中只有這個小生命怕我,現在誰也不買我的賬了。既然殺了蟲,我便取代受害者,自己成了蟲子。我成了蒼蠅,而且一直是蒼蠅。這次我把事情講透了。現在沒有別的事可干,只好從桌子上拿起《科科朗上尉的奇遇》,一屁股坐在地毯上,隨便翻到哪一頁,反正已翻閱無數次了。我感到非常厭倦,非常憂傷,甚至麻木不仁了。但一開始讀故事,我就忘乎所以了。科科朗在空無一人的書房裏打獵,腋下夾着卡賓槍,背後有母虎跟隨。叢林的矮樹匆匆地在他們周圍後退。遠處我安排了一些樹,猴子在樹枝間跳來跳去。突然母虎路易宗大吼起來,科科朗停住不動:大敵當前!這是我選擇的激動人心的時刻,我的光榮有了歸宿。人類驚醒,求我援救,聖靈悄悄地在我耳邊下達振奮人心的啟示:“如果你不是早跟我結下不解之緣,你就不會來找我了。”這句恭維話算是白說了,因為此地除了驍勇的科科朗之外,沒有別人聽得見。頂天立地的作家卻好像在立等這句恭維話,聽了之後立即重新上場。一個曾侄孫側着金髮的頭在閱讀我的歷史,淚水潤濕了他的眼睛。未來的光明使我的心充滿陽光,我沉浸在無限的愛中。我乖乖地讀下去,陽光終於消失了。我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感到一種節奏,一種不可抗拒的衝擊。我開動了,其實早已開動。我在向前進,馬達隆隆。我感覺到心靈在飛速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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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薩特誕辰一百周年:薩特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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