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寫作(17)
不幸,這種直覺來得快,去得更快。如我們的母親們所說,我們的遊戲使我們“過度興奮”,有時把我們各組混成一個統一的小群體,把我整個吞沒了。不過,我們忘記父母的時間不長,他們無形的影響使我們很快重新陷入動物群那種共同的孤獨感中。我們的團體沒有目的,沒有終點,沒有等級,在完全融合和並列之間游移不定。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彼此坦誠相待,但不能抵制外界使我們產生的相互看法,畢竟各自屬於某些狹窄的、強大的和原始的群體。這些群體創造出蠱惑人心的神話,以訛傳訛,硬要我們接受。
我們這些孩子嬌生慣養,思想正統,感覺靈敏,好動腦筋,害怕混亂,厭惡暴力與非正義。在一起也罷,分散開也罷,反正我們心照不宣地確信世界是為我們服務而創造的,我們的父母皆是世界之精華,所以我們切記不冒犯任何人,甚至遊戲的時候也保持彬彬有禮。冷嘲熱諷是嚴格禁止的。如有人發火,大伙兒立即圍上去勸他平靜下來,迫使他道歉,讓—馬拉坎或者諾貝·梅爾代表他的母親訓斥他。所有這些夫人互相都認識,而且互相毫不容情:她們互相轉告我們的話、我們的批評、我們每個人對其他人的看法,但我們這些做兒子的卻對她們的反應閉口不談。有一天,我母親看望馬拉坎夫人回來后非常生氣,因為馬拉坎夫人直截了當地對她說:“安德烈覺得普盧盡找麻煩。”我對這個說法沒有介意,這是母親們之間的閑談而已。我對安德烈沒有記恨,對他隻字未提。
總之,我們尊重所有的人,富人和窮人,士兵和百姓,人類和畜生。我們只瞧不起包飯的走讀生和寄宿生:準是他們作惡多端,他們家才對他們棄置不顧:或許他們的父母不好吧,但這個理由站不住,因為父親是按兒子的品行區別對待的。傍晚四點,自由的走讀生放學之後,公立中學便成了為非作歹之地。
如此小心謹慎的友誼總間隔着冷卻的時期。假期我們分手時,並無遺憾。不過,我很喜歡貝科。他也是寡婦的兒子,有如我的兄弟。他漂亮、脆弱和溫存。我不厭其煩地欣賞他梳成貞德式的黑色長發,但主要因為我們倆有着共同的驕傲。我們無書不讀,躲在學校風雨操場的一角談論文學,就是說無數次津津有味地列舉我們所摸過的著作。有一天,他古怪地瞧着我,推心置腹地對我說他想寫作。後來我們倆到修辭班時又分在一起,他仍舊很漂亮,但得了肺病,十八歲上死了。
所有的孩子,包括文靜的貝科,我們大家都非常喜歡貝納爾。這是一個胖胖的、怕冷的男孩,活像只小雞。他的好名聲一直傳到我們母親的耳朵里。她們略有不快。由於無法使我們討厭他,她們乾脆不厭其煩地讓我們以他為榜樣。請看我們不公正的程度吧。他也是包飯生,我們卻喜歡他,在我們看來,他是名譽走讀生。傍晚在家燈下,我們惦記這位傳教士,有他在叢林裏教化這幫寄宿野人,我們感到寬慰。
話說回來,寄宿生也十分敬重他。我現在已記不清這種一致的讚賞出自什麼原因。反正他溫存,和氣,靈敏,除此之外,主要因為他是班上第一名。再則,為了他就學,他母親節衣縮食。我們的母親不跟這位女裁縫來往,但她們對我們說起她,往往為的是讓我們掂量母愛的偉大,可我們想到的卻是貝納爾,他是這位不幸婦女的溫暖和快樂。末了,大家對這樣善良的窮人同情備至。不過,這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另外一個原因是,貝納爾跟我們若即若離,他總戴着一塊羊毛大圍巾,和藹可親地向我們微笑,但很少說話。我記得有人不許他加入我們的遊戲。在我,他由於身體虛弱不能跟我們玩,更引起我的敬意。他好似被置身於玻璃櫃裏,隔着玻璃窗向我打招呼致意。但我們不接近他,我們之所以喜歡他,是因為他生前已像一個象徵符號一樣隱退了。
兒童是遵守習俗的,我們看他十全十美到了無個性的程度而對他十分感激。他跟我們聊天的時候,語言淺顯,很合我們的口味,讓人高興。我們從未見他發過火,也沒有過度興奮。上課的時候,他從不舉手,但要是問到他,他言必有理,既不猶豫,也不賣力,恰如其分地吐出真言。他使我們這幫得天獨厚的孩子驚訝不已。因為他是最優秀而不是得天獨厚的。那年月,我們大家都是不同程度的喪父孤兒,這些父親先生不是死了就是上了前線,至於留下的男人,都已精疲力衰,喪失了男子氣,竭力讓兒子們忘卻他們。那是母親統治的時代,而貝納爾恰恰為我們體現了母權制消極的美德。
那年冬天,貝納爾死了。孩子和士兵是不關心死人的,但我們足有四十個人聚集在他的棺材前哭泣。我們的母親們參加了守靈,墳墓上鋪滿了鮮花,鮮花之多,使我們把這起死亡看成是那年頒發的超優獎。再說貝納爾平時不聲不響,好像沒有真死,仍活在我們的周圍,我們隱隱感到他神聖的存在,我們的品德起了一個飛躍。我們熱愛自己的死者,低聲談論他,這是一種帶傷感的樂事。或許我們也會像他那樣過早地死去。我們設想着母親的眼淚。感受到自己的珍貴。我在說當年的夢話嗎?反正我模糊地記得這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明擺着,這個女裁縫,這個寡婦,失去了一切。想到這一層,當時我是否感到恐怖呢?是否隱約看到邪惡呢?是否覺得上帝不存在呢?是否猜到世道艱難呢?我認為是的。要知道我對自己的童年採取否定和遺忘的態度,並認為我喪失了童年,所以,我肯定上述的感受,否則為什麼貝納爾的形象會引起我如此清晰的痛苦的回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