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此心光明
大半個月後,學校休大周。
周六早上回家,踏上那條泥濘的小路,遠遠望見那破舊而又熟悉的院牆時,竟會莫名其妙的想到薛小桐。
想到她那冷嘲熱諷的笑,那不屑的眼神,還有她那高人一等的自信。
我知道我不該去思考那些,也知道自己該看清自己的現實,但是那種壓抑的情緒,卻還會不自覺的讓人低下頭去。
更會讓我眼內蒙上一層看不見的灰。
回到家,看到院裏卸了滿滿一車的塑料瓶。
父親見我回來,趕忙的撐着拐棍站了起來。
“爸。”我快步過去。
“回來了?快進屋寫作業去吧。”
“昨晚在學校寫完了,我換身衣服幫你幹活。”
換了衣服,跟父親挑選着塑料瓶進行歸類。
看着這些瓶子,就想到了學校里他們給我擺了一桌子垃圾的情景。心裏忽然說不出來的滋味,彷彿被一塊巨石壓住了胸口。
“你班上的人,是不是都知道你是個收破爛的小姑娘了?”父親忽然問。
我看着他那不該屬於那個年紀的蒼老模樣,心內不免陣痛,擠出絲笑說:“沒有的事,現在的學生都挺好的。”
“你不用瞞着爸。爸是過來人,你那些心思,爸也有過。”
“那您被別人瞧不起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沒怎麼想……”他說著手裏拿着個飲料瓶子停在了那,好似在想着什麼事似的,而後那深邃的目光看着我問:“菲啊,你知道什麼是慾望嗎?”
“想要得到的東西,想要達到的目的,那都算慾望吧。”我放下手中的塑料桶說。
“那你知道我的慾望是什麼嗎?”
“希望我好好的?希望我考個好成績,上個好大學,對不對?”我笑着回應。
“不是,我的慾望是活着。”他笑着說。
只是那笑像把刀一般的在扎住了我的心。
那刻的太陽很濃烈,照着他另外一邊沒有知覺、漸漸萎縮的左臂,我心裏猛地被抽了一下。
“你媽跑的那年,我大冬天的沒白沒黑的找,把自己折騰倒了。然後住院花光了所有的錢,當時支撐着我的慾望就是活着。可是你不同,你四肢健全,無病無災,你的慾望就不可以只是活着。”
“我的慾望就是讓你以後過上好日子。”
“你那是希望,不是慾望。知子莫若父,你眼神的變化我能感覺到,也能感覺到你的慾望被壓住了。”
“沒壓住,我會努力,我也會好好學習。”
他笑着搖了搖頭,顯然覺得我理解錯了,耐心的解釋說:“你知道嗎?如果沒有‘活着’的慾望在支撐着我,我早已經倒下了。菲啊,你也需要慾望,但不是活下去的慾望,而是那種內心最急迫的慾望。”
“我想掙錢,掙很多的錢,掙到讓人瞧得起,我想出人頭地……”我發自內心的說。
想起薛小桐趾高氣昂貶低我的樣子,想起宿舍里的那些舍友看我的樣子,想起劉素雲臉上的巴掌,我當即就說出自己的內心話!
雖然這話很物質,但是卻讓我忽然通透了很多。
當我以為父親會貶低我的時候,父親卻說:“對,那種慾望就很好啊!如果你那麼想掙錢,你又是個健康的人,那麼你就會比別人賺的更多多。因為一個擁有強烈慾望的人,才會真正的行動起來!而不是停留在空想上面。”
“爸爸,你現在覺得收廢品丟人嗎?”
“不丟人。”
“不丟人?”我有點疑惑。
“剛開始的時候覺得丟人,可是後來覺得憑自己的努力,不給政府找麻煩,不給部隊當累贅,自強不息,丟什麼人?”
“我……我在學校里看到了很多塑料瓶,收一下的話,能掙個十幾塊,您說我該撿嗎?”
“該不該撿不要問別人,要問你自己的心。如果你不知道該不該撿,那我就敢說你還不成熟,或者你並沒有看清你自己的心,也可以說你的慾望還沒有變成行動……”
“我不懂。”我如實說。
“爸撿破爛這件事,不一樣的人有不一樣的看法,但是,我不能被別人左右。幹什麼事情的時候要問問自己的心,我們自己的心比任何人都知道對錯,爸當過兵,心裏永遠掛着一面黨旗和軍旗,爸不是在炫耀自己。爸可以不撿破爛,爸可以去上訪,爸可以騙醫保,爸可以跟自己的戰友借錢,有很多戰友都混的不錯。但是,你說你爸我能去那麼做嗎?不能去,雖然那麼做能有錢,能達成我活下去的慾望,但是那種慾望是不正確的慾望。”
“但是,應該有很多人那麼做過吧?”
“對,有,世界這麼大,什麼人都有。有些人會騙戰友的錢,會咒罵黨和國家對他們不夠好,因為他們的心被污染了,他們辨別不清自己的心。你爸我不靠那些手段,因為我問過我自己的心,如果我那麼做了,我就對不起自己曾經穿過的軍裝,我就對不起屋裏掛着的軍旗!當我撿破爛的時候,我又問自己,我這麼做是對的嗎?我的心告訴我,是對的!我不靠別人吃飯,我憑自己的手幹活,我苦點累點,但是我沒有讓自己的心被污染,我問心無愧,我這顆心到死都光明……”
光明?
“菲啊……你永遠要記住四個字——‘此心光明’。我們每個人都有慾望,或物質的慾望、或感情的慾望、或者是其他的非常想要得到的東西,但是,在這些慾望升起來的時候,我們一定要捫心自問一件事,那就是這個慾望能不能放到太陽底下去,能不能被別人所理解。”
“你還是在說我撿不撿學校那些垃圾的事情對嗎?”
父親笑着說:“嗯,不過,也是想提醒你以後。”
“我撿。”我笑着說。
父親聽后,目光中的明亮忽然暗淡了下去,繼而深深的嘆了口氣說:“我這當爸的,終究還是委屈了你啊。”
“爸,您是教育了我,我懂。”
我父親就除了付香芹之外,第二個在我生命中起到重要意義的人。
如果說付香芹教會了我如何做人,那麼我父親便是教我如何修心。
看着他那蒼老的模樣,我的眼睛卻漸漸的開始明亮起來。
&
下午睡了一覺,醒來是走到相框前端詳起父親曾經當兵的老照片。
英姿颯爽!
父親若不是身體重度殘廢,我相信他會是一個很有作為的人。從他的談吐里,能感覺到跟一般人不一樣。
那顆心,明亮的都能發光了。
轉而看到旁邊那唯一一張母親的結婚照,內心也泛起陣陣波瀾。
我十六歲了。
雖然我不懂愛情,但是,我已經開始被動的接觸到了愛情。
薛小桐對張揚的愛,張揚對薛小桐的排斥,還有校園裏其他學生們對視間的小曖昧等,都在那些早熟的同學身上壓制不住的流露出來。
那種叫做情愛的東西,開始在我們的內心底里發芽,也終究會有長成參天大樹的那一天。
此時此刻,再看向母親的照片,更多的感觸不再是她被撞死時的悲涼,而是好奇。
我好奇,
究竟是多麼大的愛情之痛,會讓她神志不清?
我好奇,
究竟是多麼完美的一個軍官,讓她變成了後來的那個為追軍車、為愛而死的女人?
“菲啊!”父親在院裏喊了我一聲。
我趕忙跑出去,看到他從三輪車上下來,“我去買了個豬蹄,快來!”
“謝謝爸!”我趕忙接過來。
晚飯,我們兩人一邊吃一邊聊。
吃飯、洗完碗,父親便讓我去屋裏學習。
應聲去卧室的時候,父親又說:“別看太晚,明天早點起來,去市裡看看你香芹媽,她肯定想你了。”
“我知道。”我笑着說。
轉身閉上房門后,臉上的笑卻忽然就褪了下來。
我很想她很想她,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高興不起來。
身處在此刻的家庭,再想到張亮家的富裕,內心裏會有種衝突在激蕩。
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真的好想好想香芹媽。
&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車站。
上午九點半就抵達了漢江市。
因為通過爸的手機提前給付香芹打了電話,一出汽車站就看見了張亮。
我對他還是很生氣的,因為他私藏了陸厲給我寫的信。
“這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別這麼看我行不行?”張亮笑着說。臉上的青春痘很茂盛,但是,那雙眼像極了他爸,以後準是個幹警察的料。
“我不用你載,我自己走。”我說著,一步步往前走。
“哎呀,天這麼熱你趕緊上來吧你!”他在旁邊騎着自行車說。
“不用,不熱。”
“哎呀,不就是因為陸厲的事兒嗎?你還生氣啊!我不都還給你了嗎?”
“……”我沒說話的繼續往前走。
“喂!”他忽然停住自行車,在身後喊住我說:“你別生氣了,陸厲有信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