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林青穗家的村子叫豐杏村,得名於村中一株百年杏樹。
據說早些年間,每逢六七月時候,從那棵老樹摘下的又大又甜的果子,能供村裡人戶戶分得一籃半筐,可見果樹之大,產量之豐。
林青穗嫁人嫁的早,幼時不懂事,性子又頑劣,在娘家的事記不得幾件,只知道娘早死了,爹爹喜怒無常,哥哥姐姐流離失散,在豐杏村過的日子,數來都是苦楚。
許少頗有甜頭和趣味的記憶里,便有關於這棵杏樹的,爬樹偷果子掏鳥窩,是她和村裡那群毛孩子常做的事,她爹要是喝醉了酒揍她,她就一溜煙跑出家門,利索索地爬到這老杏樹上頭,氣得他爹在樹下乾瞪眼。
後來她嫁了人,想娘家想得最多的,竟是這棵老杏樹。再之後她身懷六甲時,鬧喜鬧得厲害,婆婆難得地問她想吃些什麼,林青穗小聲說:“想吃杏子。”
婆婆為著她肚裏的孫兒,專門跑去集市,買了兩斤杏回來,那杏子雖個頂個的又大又好看,她吃了幾個卻覺索然無味,唉聲嘆氣道:“這杏滋味雖也好,卻不如我舊時村裡那株老杏樹結的果子。”
婆婆那時笑她,“難為你還牽挂娘家的果子,不過你們火燒村,現今已無杏樹了。”
火燒村,火燒村。
林青穗眼前一團迷霧,她娘家豐杏村,為何被人喚作火燒村了呢?
是了,其因在於起了一場大火,據說那火勢燒紅了半邊天,十里八鄉都能望見天上彤紅火雲,那場火燒了整整一夜,火勢獵獵,燒透了村頭一片屋房,也燒死了那株百年老杏樹。
所以,十里八鄉再有提起豐杏村的,索性就叫“那火燒的村子”。
林青穗又問婆婆:“可知是何人縱的那把大火?都燒壞了哪些人的房屋?”
賈家婆婆正要開口答。
“三妹,三妹,”胳膊上一陣搖晃,耳邊傳來柔柔的女孩子的聲音,“起身了,哥哥去杜李村給娘抓藥了,你同我去山頭地里去可行。”
林青穗迷迷糊糊睜眼,只見外頭天漸亮,大姐林青蕎剛起來,正站在床邊叫她起床。
林青穗撐起身半坐在床頭,全身無力,口乾舌燥,腦子一片混沌,一時竟分不清哪裏才是夢。
“別發獃了呢,”林青蕎嘆口氣,憂心的道:“娘又犯頭痛病了,你跟姐姐地里幹些活好不好?”
林青穗醒了醒神,應了聲嗯,連忙穿衣起床。
高氏頭痛病是舊疾,一入冬就疼得厲害些,時常要喝葯養着,如今眼看要入冬,家裏不知可否有餘錢替娘親買葯。
昨日她急晃晃走到堂哥林郁屋前,倏地醒悟今時不同往日,清河縣,如今還不能同人說清河縣的事。堂哥家堂屋裏聚了一眾村人,她不由有些情怯,失了去見林郁的勇氣,悻悻然回到家中,卻見高氏面色十分不好看,坐在灶台邊不住的揉頭。
林青穗連忙讓她娘去躺着休息,高氏身體底子本就虛,想來是前陣子起早貪黑收甘薯,早就累垮了身子,一直強撐着沒敢鬆懈,她娘心思又重,處處憂慮,鬱結難解,這病一發作起來,便是病來如山倒,早上竟頭痛得起不來床了。
老林頭急得不行,天蒙蒙亮就帶着林青松去隔壁村找郎中抓藥。
林青穗穿好衣衫去看她娘,正見她用熱布捂着額頭,靠坐在床頭,臉色蒼白,看着憔悴不已。
“娘...”林青穗小聲的喊,心疼得不知說什麼是好,“別擔心,娘無事,”高氏撫了撫么女巴掌大的小臉,柔聲道:“老毛病了,無大礙。”
“女兒不孝,”林青穗咬着唇淚盈於睫,“半點不能為娘分憂...”
“哎,你看看你,”高氏連忙止住她,“小丫頭片子,說的什麼話呢。”
“三妹懂事了,娘你以後也少些辛苦,病就好了,”林青蕎在一旁軟聲道。“確實是懂事了,”高氏眼裏浮了點欣慰的笑意,緩聲感慨:“眼見你們姐妹漸漸長大,待過兩年尋戶好人家,娘這心也就放下了。”
她又想到青穗青蕪兩個,便勸青穗道:“你同你二姐姐是親姊妹,她脾氣不好懂事晚,娘這些日子見你處處忍讓她,心裏頭也高興,但又怕你受委屈。”青穗連忙說:“沒有沒有,娘,二姐不過孩子氣了些,哪裏能讓我受委屈呢。”
高氏更舒心了,又道:“你知禮一些,這很好,姐妹之間本是一體,需互相體諒包容才是,在外人面前,你二姐姐也是處處護着你的,日後你們姊妹各自嫁了人,更要互相幫襯。”
“我知道的,娘您放心,”林青穗忙不迭的再三點頭,高氏才安下心。
老林頭和林青松一早就走了,林青蕪需留在家裏照顧高氏,青蕎只帶着青穗上山去做活。
入寒冬前需再將田地都翻一遍土,來年才好耕種。
半道上竟碰了巧,遇上了林大伯和林郁。
老林家有三個兒,林青穗的爹老林頭是最小的這個,上面還有林大伯和林老二兩個哥哥。那時林家祖父母較為偏寵小兒些,當初分家那時候,房田山地等家產,都是讓最小的老林頭先選的,林大伯他倆反而落在了後頭。
林家家產田地本就不豐,劃開做三份,其實也分不出個優劣來。何況老林頭又不是自私小氣之人,選得也不是頂好的田地,茅土屋還是自己成了家砌的,但就分家選先選后這一樁事,讓林大伯二叔兩個一直耿耿於懷。
分了家之後就不算一家人了,誰家日子都不好過,分分厘厘都得計較,加之田地挨得近,爭田壟爭地階都是常事,鬧鬧騰騰本就不和,林家祖父母兩老百年過世后,三兄弟各過各,連日常來往都少了。
一晃眼二十多年過去,林大伯因娶了個好媳婦趙氏,趙氏娘家舅子多,都各有生計,時常給她添補,還提攜了侄兒林郁林澤學手藝,他家日子是越過越紅火。林老二家也還不賴,他家媳婦兒能幹,精打細算會過日子,生的三個兒子也跟牛犢子似的,一家人都是幹活的好手。
只有老林頭,娶了兩里坳的高家丫頭,高氏的娘家原本就窮得賣兒賣女,當初老林頭兩籮谷就把高氏娶回了家。
村裡人暗下嚼舌根的不少,說是這高氏,一不像林大伯家趙氏那般,有殷實的娘家提拔,二不像林老二家羅氏那樣,能幹活還能生兒子。高氏娘家窮得叮里哐當響,卻養得跟個病嬌兒似的,身虛體弱不說,常年還得吃藥養着,肚皮也不爭氣,除了好容易得了林青松這根獨苗,生那一串好吃懶做的女娃兒也不知頂啥用。
要不說娶妻娶賢,這些年林家那兩個大的沒少冷言嘲諷,合該三弟日子越過越差。
老林頭家自有難處,家裏人多地少也就罷了,當初選的田地產靠山,這些年時常鬧旱,再怎麼勞心勞力收成也是不好,但林家老大老二才不管那些,只道三弟無用,林老二時常就說:“當初還是他家先選家產的,貪吃懶做,日子混成現今這副模樣,溫飽都不能,怪得了誰?”
好在老林頭也不眼紅哥哥們,夫妻兩個關了門踏踏實實過日子,苦水都能喝出幾分甜來。也盡量避着去沾倆哥哥家的光,沒得聽那些風言風語。
仨家人一直不咸不淡處着,直到青穗出生長大,竟莫名地親近林大伯家的郁哥兒,比自己親生哥哥也不差,林郁也納罕地尤喜愛青穗,林大伯和老林頭兩家往來得才勤了些。
路上既碰上,青蕎青穗乖巧的喊了人,林大伯板著臉點頭應了,一大早開門就看見老三家兩個形色匆匆往杜李村走,猜想定是他家那病秧子媳婦又發了病,趕着去找崇郎中抓藥,順口問了句:“你娘又犯病了?”
林青蕎苦着臉點頭,林大伯眉頭皺了皺,語氣不善的哼一聲:“一年到頭白忙活,全餵了你娘那藥罐子。”青蕎青穗臉色一白,林大伯卻已背着手先走了,邊走邊十分嫌棄似的粗聲道:“吃的那郎中草藥能頂啥用,還不如讓你爹去城裏請個正經大夫,好好治一回去了病根。”
餘下的三人面色都有些尷尬,林郁安慰兩個堂妹,“蕎姐兒,三妹妹,你大伯父說話粗,別往心裏去。”青蕎懂事的搖頭笑笑,青穗這才仔細的打量起堂哥來。
她堂哥身量高大,濃眉大眼,面容英挺俊朗,雙目炯炯十分有精神氣兒,為人慷慨爽朗,迎人總含三分笑,待親人朋友真心實意,是個極好打交道的人。
許多年前,他也是這般笑呵呵的,拍着胸脯對着自己道:“三妹妹,那賈家人是讀書人家,規矩定然有許多,你嫁過去后,也不需怕的,娘家還有人在,郁哥哥替你撐腰。”
“郁哥哥,”再見到那張闊別多年的面容,林青穗驀地悲中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