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垂垂的陰雲密佈了天際,遠處寒鴉凄厲的叫喊着,平整寬闊的官道上此刻獨獨疾馳着一駕馬車,眼看天色已晚,而暴雨將至,趕車的車夫擔憂入夜前不能趕上前邊的驛站,心裏焦急,手上揮動馬鞭的動作便有些亂了章法。
馬匹受了鞭不管不顧地往前行跑,車裏的婦人受不住這份顛簸,不多時,竭力忍耐着的咳嗽聲便溢出嘴邊,身邊的僕婦連忙起身輕拍着婦人的背,一邊皺着眉頭掀來車簾責問車夫:“祝大,你怎麼趕的車,再這麼跌下去大娘子的身體怎受得了”!
被寒風颳得臉色青紫的車夫亦是一肚子怨言,口中的話也全然不耐煩起來:“陳婆,慢了怕趕不上那邊,快了大娘子身子又受不住。你說怎麼是好,再說這天色陰成這樣,黑天前趕不上住處,才有得大罪受,想要快又要穩,要不你來駕?”
“你!”陳婆怒着一張臉欲再多說兩句,卻被婦人示意生生止住。
“陳姑,我無事,”婦人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手,像是勸慰陳婆,更像是撫慰自己般喃喃細語:“無事,無事,珣兒在等着我,到了京城便好了。”
連日奔波致使她的聲音嘶啞的不成樣子,因身染沉痾已久,她整個人看起來瘦得可怖。
搭在婆子的身上的那雙手,既瘦且黑,指節粗大,皮膚粗糙,指尖隱隱有些垂死的灰白,論誰都不敢置信,這是一雙官家太太的手。而眼前這個穿着粗布灰襖,哀哀病危的農婦,竟是京城那堂堂光祿寺卿的正房娘子。
天色更為陰沉了,寒風刮面刺骨,車夫祝大心裏隱隱後悔接了這趟差事。
他又不是賈家僕人,不過是林娘子常請的幫工,京城那邊傳了信說,林娘子的大兒得了病,人就快不行了,讓林娘子趕緊去京城見上最後一面。
那賈老爺雖說是大官人,但林娘子守在老家陳塘村裡,也不過是家境富裕些的農戶罷了,連個趕車的僕人都無,祝大家的婦人受了林娘子點小恩小惠,支使着他趕馬車送這一趟。
他祝大老實,看林娘子也可憐,便接了這燙手山芋,早知路程這般艱難,又何必做那個好人,自個兒找受罪呢!
驛站是趕不上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天將將暗時找到了座廢棄的寺廟,祝大很快便趕馬而上,到了廟前才下車搓了搓凍僵了的雙手,高興地喊:“大娘子,這兒有個躲雨的山廟,雖粗陋了些,到底能將就一宿,好歹免得捱這冬雨。”
陳婆雖不滿這祝大自作主張,卻也知如今正是沒法子的時候,便仔細扶了林娘子起身,往廟裏歇置。
這廟宇荒廢已久,門口連牌匾都無一塊,屋頂瓦片漏得個七七八八,四處佈滿蛛網積塵,唯有正堂供着幾座面目猙獰毀損大半的神像,依稀可辨識是雷公廟。
陳婆攙扶着林娘子進了內室,未曾想卻早有人在,看那身型穿扮是個年弱小廝,正忙活着架柴枝生火。荒郊野外的,遇到行路人倒有些慶幸,祝大與那小廝打過招呼,他那邊牆角瓦片周全些,陳婆便扶着林娘子縮坐在一旁,由祝大去幫着一道找柴添火。
一路車馬勞頓又受了寒氣,林娘子本就病重體虛,眼下更是雪上加霜,火堆緩緩燃起,屋子裏有了熱氣,她支撐不住的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間有祝大與那小廝的攀談聲傳來。
“小哥是哪裏人?”
“主家乃是京城賈府。”
“哎喲,賈家?我們正要去京城賈家,”祝大高興地一拍掌,指了指牆角蜷縮着的婦人:“林娘子的夫君在京城做大官呢,我們正要去投奔他。”
那婦人帶着黑布帷帽,身量瘦小,雖看不清容貌,但那穿着派頭也不像個大戶人家的,祝大的口氣又太熱絡,那小哥答得便有些謹慎:“大叔說笑了,賈姓在京城確是不少見的,怕是事無如此湊巧。”
林娘子聽聞“賈家”二字,倏地便神志清醒了起來。
祝大又與小廝攀談再三,不多時又問:“這鬼祟天氣,卻見小哥行色匆匆,不知是要去哪處?”
小廝嘆一口氣,回道:“不瞞大叔說,此番行程,乃是為發喪”。
“家中大少爺傷歿,小子受命前往臨安縣報知舊家族親,說來可憐,臨安老家那位夫人還不知信呢,白髮人送黑髮人,也不知受不受住這消息。”
聽到此處,正睏倦着眯覺的陳婆不由一激靈,眼前閃過一道光亮,恰照出了那小廝的模樣,只見這位腰腹處,正纏着條辦喪的白布,陳婆心中一咯噔,窗外突然炸響起了驚雷,大雨傾盆而下。
陳婆跟着打了個冷顫,僵硬的轉頭去看林娘子,卻見林娘子如遭雷擊,縮在牆角渾身顫抖,陳婆急忙忙去掀開她的帷帽,不想入目的是一張面色蒼白如鬼蜮的臉,睜大的雙眼血絲密佈,牙齒正咔嚓咔嚓上下打顫。
陳婆心道不好,口中張惶的喊出聲來:“大娘子!”
那小廝與祝大一時聽到陳婆的高呼驚愕不已,順着這邊一看,正見林娘子噗的一聲吐出一口淤血,祝大心口一快,道:“莫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碰上的當真是一家人?”
林娘子滿口淤血,撐着根柴棍搖搖墜墜站起身,一步一停的走到那小廝身前,像抓出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目眥盡裂地盯着那小廝,痛聲問道:“你說的,是哪處賈家”?
小廝大驚,一時也惶然,惴惴不安的回道:“主家是東城光祿寺卿賈府,賈德大老爺”。
林娘子頓時只覺耳中儘是嗡鳴之聲,兩眼一陣暈眩,雙腿一軟便摔倒在地,陳婆連滾帶爬着過來,不管不顧的放聲哭喊道:“大娘子”!
林青穗再聽不見旁的聲音。
她眼前全是往日幻景。
十四歲那年,有日媒婆喜顛顛登了林家門,直呼天大的喜事,陳塘村賈秀才要替他獨兒招童養媳。
說那賈家小兒可是文曲星降世,天生的讀書料子,將來是要當大官老爺的,端端看中了機靈能幹的林三姑娘,點了名要娶她,林家這可不是走了運了。打着燈籠都沒處尋這樣的好事。
那時候,因她娘親早年得了病死了,爹爹性格大變,動輒拿姊妹幾個撒氣,大姊倉促嫁人,二姐偷跑了出去下落未明,連哥哥都被爹爹打跑了,林青穗私心裏,也只盼着早日嫁人才好,有這樣的人家來求親,哪裏有不歡喜的。
於是便一提包袱跟着媒婆走了。
賈家郎君確是個不錯的,斯文有禮,態度親和,林青穗唯恐配不上他,只有更為勤勉,孝敬公婆,服侍姑子,家裏家外、粗活細活事事搶着做。
過了些年,賈家夫君當真考了功名,當了大官,她成了官太太。村人只道林氏祖墳冒了青煙,才讓林氏有這個福分嫁到賈家來。
當真是祖上蔭功才有的福分么?
嫁入賈家三十餘年,除了頭三年和夫君同住一處,此後再未見過幾面。後頭見過的那次,還是千里迢迢奔赴京城,替夫君操辦着納了個美妾。
她在老家奉養雙親幾十年,連唯一的兒子都不能親養,孩兒病重,死前都不能看上一眼。
“大娘子,大娘子喲,”陳婆已俯在林娘子身旁放聲大哭,聲聲哀號:“娘子如何這麼命苦喲!”
林青穗只覺眼皮子愈發沉重,心中有些納罕,還頭一次聽人當面說她命苦呢。這麼些年,誰人不是說她前世積了德,今生命好?
眼角褶子處莫名滑下幾滴濁淚,墜入黑暗之前,林青穗心想:但願這輩子是把積的德都用盡了。
下一世,寧願嫁個樵夫獵戶,也不想再做官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