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名裂
三月十五是個好日子,不只是五嶽劍派,就連少林派方證大師、武當派沖虛道長,以及崆峒、峨嵋、青城諸派皆進山到賀。
左冷禪站在封禪台石階上,曠地上黑壓壓的有千人之數,望去頗有俾睨天下帝王之氣,不禁志滿意得,朗聲道:“諸位駕臨嵩山,左某感激不盡。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百餘年來親如一家,只是近年來魔教日盛,在下與五嶽劍派前輩師兄弟們商量,均覺聯成一派,統一號令,也要共同抵禦魔教進犯。”
沒有嵩山派迫殺劉正風,衡山莫大縱有不滿,也只是冷哼一聲便罷。到是華山派中不知是誰說了句,“不知左掌門與哪位前輩師兄商量過?怎麼我華山派竟然不知?”
那話音未落,岳不群已然斥道“休得無禮!”
“說到無禮,誰又比得過岳掌門的愛徒?在下親眼所見,令狐沖跟田伯光那淫賊可是稱兄道弟。”說話的正是泰山派的玉磬子,他還在記恨當日被令狐沖所傷一事,現在私下投靠了嵩山,自然不會讓令狐沖好過。
令狐沖笑道,“這位玉磬子道長慣會顛倒黑白混淆是非,那日分明是田伯光揭穿你蓄養四房小妾的醜事,你惱羞成怒想要殺人滅口。”
“那麼我嵩山派的狄修呢?令狐沖,你以為這事兒做的隱秘沒人知道嗎?今日我丁勉就要為我師弟討回一個公道!”說完就要拔劍。
岳不群沉聲道,“令狐沖雖生性頑劣,狂放不羈,卻不會做出殘害同門之事。”
“岳掌門這麼說,可是有意要袒護令狐小賊?”丁勉態度倨傲無禮,分明沒將岳不群放在眼裏,但岳不群涵養極好,縱使有氣,面上卻未露半分,但見他廣袖長袍,飄飄若仙之姿,氣態寬宏,到真合了他“君子劍”之名。山上眾人礙於嵩山之威,嘴上雖然不說,心裏早已偏向了岳不群。
令狐沖哪裏捨得見敬愛的師父受羞,立即朗聲道,“你們嵩山派趁我受傷之際,想殺了我與田伯光,栽贓陷害,想抹黑我師門的名聲。姓狄的如此心狠,令狐沖豈能坐以待斃!”
其實令狐衝心裏知道,當日狄修是死在林平之的辟邪劍法之下,卻不願將他牽扯進來。
“令狐沖,如今死無對證,你想怎麼說都行。但我嵩山派可不能任人欺凌,今天當著天下英雄的面,我要殺了你為我師弟報仇!”
“且慢!”眾人尋聲望去,岳不群身姿挺拔,傲若青松,在華山派眾人前朗聲道,“我的女兒不明不白死在嵩山,如今你們連我愛徒都要欺了去,華山派不是仗勢欺人之輩,卻也不能認人宰割!左掌門,你雄才大略武功卓絕,是不是也要給我華山一個交待!”
他的言語低深而激奮,完全是一副痛失至親的傷心之態,人群立時沸騰開去。華山派掌門獨生女兒在嵩山人遭人毒手,嵩山派必段要做出交待。
“令愛不幸亡故,左某深感遺憾,事出在我嵩山,自會給岳師弟一個交待。”左冷禪負手而立,不怒自威,“但你那愛徒令狐衝殺了我門下,岳師弟是否該給嵩山派一個交待?”
令狐沖聽道岳不群維護之意,心下感動不已,兼之小師妹身亡,正是傷懷之時,便是對師父再有所懷疑,此刻已然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遂反駁道,“左掌門一再污衊,不過是想抹黑我華山派。為了這五嶽劍派盟主之位,竟然連臉面都不顧了嗎?”
岳不群斥道,“沖兒,休得無禮。”他斂身一禮,正色道,“我華山派師門不幸,愛女夭亡,我與師妹心痛難當,還請左師兄將林平之那孽徒交出來,岳某要親自問個清楚。”
左冷禪指着令狐沖道,“林平之被你愛徒重傷,我若將他交出來,焉有命在?”
令狐沖聽道林平之重傷幾個字,心頭大震,他的手上彷彿還沾着平之溫熱的血。事後他冷靜下來深覺此事還有諸多疑點,可平之卻偏偏不肯解釋,現下不禁又是擔心又是後悔,連聲問,“平之他……他可還好?”
明知是他傷了平之,現在還假惺惺關懷幾句,這華山派從上到下都是這般虛偽可恨!左飛英冷哼道,“你傷他傷得那樣重,他怎麼會好!”他挑了挑眉,“令狐沖,當日他被幽禁在青城山上,你們華山派可有人去救他一救?”
他這話說完,華山派眾人大多心存愧疚,畢竟當日若不是林平之挺身相救,他們可能已死在那群蒙面人手裏。後來林平之被青城派擄走卻無人相救,當真令人齒冷。
岳不群道,“左師兄既然不願將孽徒交出,岳某隻好硬搶,多有得罪還請左師兄見諒!”
左冷禪左手向外一分,右手長劍向右掠出,使的是嵩山派劍法“開門見山”。他使這一招,意思是說要打便打,不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那也含有諷刺對方是偽君子之意。岳不群如何不明?只見他臉上紫氣大盛,揮劍直刺。
兩人你來無往拆解了百十餘招,砰的一聲,又是雙掌相交。岳不群矮着身子,向外飛了出去。左冷禪喝罵道:“好奸賊,不要臉!”話聲中充滿了憤怒,旁人不解其意。原來他左手掌心之中突覺一陣劇痛,待得岳不群躍開,舉手一看,只見掌心之中已剌了一個小孔,隱隱有黑血滲出。他又驚又怒。
岳不群在左掌中暗藏毒針!此人號稱“君子劍”,行事卻如此卑鄙。左冷禪吸一口氣,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點了三點,不讓毒血上行,此刻須當速戰。當下長劍疾風驟雨般攻了過去。岳不群揮劍還擊,劍招也是極為狠辣猛惡。這時候暮色蒼茫,封禪台上二人斗劍不再是較量高下,竟是性命相搏,台下人人都瞧了出來。就連方證大師也念了句佛偈。
數十招過去,岳不群左支右絀,似是抵擋不住,突然間劍法一變,劍刃忽伸忽縮,招式詭奇絕倫。台下群雄大感詫異,左冷禪一聲冷笑,心道,這辟邪劍法對付旁人有用,在左某面前卻是班門弄斧。
令狐衝突然見到師父使出的劍法既快又奇,竟與林平之所使的辟邪劍法極為相似。一霎時間,他不由得思潮起伏,尋思當日重傷平之搶奪劍譜之人原來真就是師傅。他只覺天塌地陷日月無光。
可即使如此,左冷禪並未落到下風,他似乎能提前預知對方招式,步步進逼,而岳不群則不住倒退。眼見他劍招中的漏洞越來越大,情勢越來越是兇險,令狐沖卻只覺得恨!
台下群雄眼見岳不群所使劍法真是生平從所未睹,無不駭異。待得左冷禪勝勢已定,嵩山派群弟子大勢吶喊起來。左冷禪一劍快似一劍,十招便可將他手中兵刃擊飛,長劍脫手而出,插在地上,龍吟之聲不絕。
眾人正在驚詫,只見一道身影越眾而出。高聲道,“岳不群,我林家的辟邪劍法用這可還順手?”
來人穿着絳紫色長袍,袖口與下擺綉着大片花朵,裏面露出胭脂色內衫,襯得來人膚白勝雪,妖艷惑人,正是林平之。他步伐從容,眼底眉梢俱是笑意,彷彿在赴一場約會。眾人見他打扮的這般艷麗,竟沒有絲毫違合之感,只是莫名覺得詭異的可怕。
只有令狐沖看到他臉頰蒼白,想起他昨日受的傷,不禁有些擔心。
“平之,見到為師如此無禮,林震南就是這麼教你規矩的?”岳不群撿起長劍,陰陽怪氣的指責道。
林平之不怒反笑,“你偷走我家傳劍譜,借余滄海之手害死我雙親,還想做我師父?”
“所以,你就殺了靈珊,對嗎?”
他話音未落,寧中則顫聲說道,“不管你對華山上下有何誤解,但靈珊……她卻是真心對你……平之,你怎麼下得了手!”
岳靈珊身亡之後,寧中則粒米未進滴水未沾,片刻不理女兒屍首半步,狀若瘋癲,此刻她憔悴的模樣哪裏還有華山寧女俠的風采。卻更加讓人同情,華山派中已有人叫道,“林平之,你這狼心狗肺的小人!”
他們的臉上洋溢着沸騰的熱血,每一句話都義正辭嚴大義凜然慷慨激昂豪情萬千。彷彿他們現在所做的是這事上最光榮而偉大的壯舉,渾然忘了方才對於同門有難未施援手的自責。
岳不群冷聲道,“林平之,你殘殺同門,不配為我華山派弟子,今天老夫就要清理門戶!”他敗在左冷禪手下,顏面盡失,如今斷不能讓人知道他偷練辟邪劍法,只得先下手為強。
其實,以岳不群的修為就算用華山劍法也是可以勝過林平之,但他太清楚辟邪劍法的威力,又急於求勝,只好鋌而走險。兩人招式極其相似,既快又奇,華山派上下均感詫異,只因兩人這招式並非華山劍招,但你來我往又像是能看清對方招式一般,不免心存疑問。
只有令狐沖知道,林平之所言所虛。但這時見到師父大袖飄飄,神態儒雅瀟洒,不知如何,心中竟是起了一種被欺騙的憎恨。
林平之在嵩山的這些時日內力修為精進神速,只見他身形之飄忽迅捷,比之東方不敗自是不如。但論單打獨鬥,岳不群也未必會輸,只是他前頭敗在左冷禪手裏,羞急懊惱,一心想至林平之於死地,反倒落了下乘。
果然一瞬之間,他雙目便被針剌瞎。而林平之的招法與當日在黑木崖上東方不敗如出一轍。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陣驚嘆之聲。
只聽得岳不群尖聲叫喊:“林平之,你這小賊施手偷襲,真是無恥小人!你——你過來,過來再打!”聲音竟如夜梟一般尖厲刺耳,哪裏還有半分君子劍的風範。
一名華山弟子伸手去扶,說道:“師——”突然間寒光一閃,這名弟子齊胸而斷。這一劍,劍勢之凌厲,端的是匪夷所思,台下群雄齊聲驚呼,盡皆駭然。
“堂堂君子劍連自己弟子都殺,岳不群,你可真是好師父啊!”林平之雖然打扮的不倫不類,但容色極美,語言又可親,直如天上仙人。
寧中則已搶先一步將岳不群扶住,“林平之,你好狠毒!”
林平之不慌不忙從袖手掏出一方絲帕,輕輕額頭上並不存在的薄汗,柔聲道,“當日我有眼無珠拜在仇人手下,今日總要這偽君子也嘗嘗瞎了眼的滋味才好。”他的聲音似對情人般溫柔,卻越發令人恐懼。
方證大師念了句佛偈,“林施主,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小小年紀,為報私仇如此心狠手辣,只怕將來會為禍武林。”
沖虛道長也勸道,“岳掌門再有不是,他曾是你授業恩師,你毀他雙目,也是陰毒之極,只盼你莫要越陷越深。”
聽到“陰毒”二字,林平之臉上笑容退卻,眼神冰冷,周身煞氣暴起,一頭長發隨之飄揚,襯着他絕世容姿,仿若妖神索命。他厲聲反駁,“當年我林家慘遭滅門之時,你們兩位前輩高手怎麼見死不救?現在滿口仁義道德,是怕我林家辟邪劍法威助到你們泰山北斗的地位嗎?”他見二人面露愧色,繼續數落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當年害死我全家的仇,我一個一個都要討回來,我又有什麼錯?若是連自己血親之仇都不能報,我林平之也枉生為人。”他拂了拂衣袖上的塵,明媚的眼中冷意森森,“兩位大師若真超脫紅塵外,那就莫要再理紅塵事,免得出爾反爾,貽笑大方!”
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能來參加五嶽大會,也是賣五嶽劍派各掌門的面子,如今被個毛頭小子一通數落,面子裏子都丟了個乾淨,索性走了乾淨。
林平之也不理會,岳不群狼狽的模樣讓他十分興奮,“岳不群,剛才我使的辟邪劍法你可看清楚了?以後只怕是再也看不到了。你知道為什麼你的辟邪劍法會輸給我嗎?”他抬眼看了看令狐沖,“當日你為了搶走我手中的劍譜,差點殺了我,可惜了……我只要還有一口氣在,總是要來向你討回這筆債的。你手裏的那份劍譜,是我‘特意’寫給你的,不知你使的還可順手嗎!”他的聲音尖利刺耳,仿若方才捨命相搏之人不是岳不群一般。
“辟邪劍法第一句,欲練神功,揮刀自宮。岳掌門神功大成,現在……嘿嘿,只怕早就不是真正的男人了吧。”他身如魅影一般衝到岳不群近前,竟將他鬍鬚扯下。
岳不群雙眼已盲,哪有防備?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痛,他冷不防在天下人面前被揭穿了秘密,顏面盡失,自今日起“君子劍”三個字只怕要成為整個武林的笑話了。
林平之掩袖輕笑,那姿態又邪又美,可落在眾人眼中卻可怖之極。他似乎並不在意被人發現自宮練劍的事,只為了可以讓仇人聲名掃地。
寧中則卻如陷冰窟。自師兄出關之後,他們就分房而居,從未再有親近,就連珊兒也疏遠許多,原來只當他是憂心並派一事,沉迷武功,現下看來他根本是怕自己發現他自宮練劍的醜事。
眾人議論紛紛,就連華山派眾人也在質疑。岳不群知道雙眼已盲,只落得任人宰割的份兒,就連自己就愛惜的名聲也敗了乾淨,不殺林平之實在難解心頭之恨。但見他雙手衣袖鼓了起來,猶似吃飽了風的帆蓬一般,真是非同小可。臉上紫氣愈來愈濃,一張臉全成紫色,顯然也已將“紫霞神功”發揮到了極致。
他尋聲而動,這一掌稟雷霆萬鈞之勢,林平之沒有想到岳不群尚有絕地反擊之力,毫無防備這乾坤一擲的猛擊。
就在岳不群凝氣發掌的一刻之間,左冷禪已然衝出,以掌相擋,替林平之接下這致命一擊。
岳不群故計重施,復在掌上藏了枚毒針,只這次他與左冷禪對掌之時那針刺破左冷禪皮肉,順着血絡游向心脈。
可惜岳不群已是強弩之末,他先前受了左冷禪一掌,現在復又受創,力道遠遜於從前,被寒冰真氣生生震了開去。他多年心血化為無有,心間一酸,熱血上涌,哇的一聲,一口鮮血直噴出來,仰天長嘯,尖如夜梟,嘯聲遠遠傳開去,幾名華山弟子搶過前去,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左冷禪身襟上沾了血,左掌上的毒隨着氣血自左臂散佈全身,他連點周身大穴,不讓毒血擴散,到台邊時右腳踏空,一口毒血從嘴解涌了出來。
林平之手疾眼快,連忙將他扶住,眾嵩山派弟子紛紛圍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