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墳》第一章(8)
肚子竟一下子不疼了,胡貢爺像剛剛過足了煙癮似的,一下子空前振奮起來,他覺着這是他顯示才能、收拾世界的機會到了。他決不能袖手旁觀,說啥子也得挺身而出,為田家鋪鎮、為苦難窯工、為進一步擴大自己的政治影響,好好地干它一番!
忽閃、忽閃的火光映照着胡貢爺鐵青的臉龐。胡貢爺不由得產生了一種神聖的使命感和莊嚴的責任感。他用一副十分“政治”的頭腦,嚴肅而認真地想:現刻兒,他不出面,誰還能出面呢?誰還有資格出面呢?難道讓田東陽出面領導窯民嗎?不!決不能!只有他胡貢爺有能力、有氣魄領導廣大窯民和大華公司辦交涉!
是的!得把一切都搶到田東陽的頭裏!
胡貢爺恢復了常態。他乾咳了兩聲,不容置疑地大聲命令手下的家丁:
“備轎!趕快備轎,我要到大華公司去一趟!快!快一點!”
兩個家丁慌忙抬出一乘小巧的便轎。
胡貢爺不顧一切地將乾巴精瘦的身子壓到便轎的坐榻上,一隻腳在匆忙中被轎杠絆了一下,鞋子跌落在地上。貢爺顧不得去拾地上的鞋子,逕自拍着轎杠,喝令起轎。轎子衝出胡家大院約摸有半里路光景,一個駝背的老家人才拾起鞋子追上前去,給胡貢爺套在腳上。
大華公司報警的汽笛還在那裏不斷聲地嗚嗚長鳴,整個田家鋪鎮都被這沒完沒了的汽笛聲籠罩了、淹沒了,彷彿偌大的世界只剩下這麼一種單調而凄厲的聲音。那一夜,生息在田家鋪這塊黑土地上的人們,全被這汽笛聲驚醒了——不管是老人、還是孩子;不管是體面紳耆、還是窮苦窯工;不管他睡得多實、多死,反正都醒了!事後,大伙兒才知道,那令人膽戰心驚的汽笛聲,竟斷斷續續地響了三個小時零十分鐘……
這汽笛聲是長鳴的喪鐘。
這汽笛聲從拉響的那一瞬間開始,便給田家鋪人留下了永遠不能忘懷的深刻記憶,他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年、這一月、這一天的這麼一個非常的時刻——這可怕的汽笛聲在他們以後的幾代人耳旁一直響個不停,甚至連當時還未問世的孩子,也受到了這汽笛聲的驚擾。
在汽笛長鳴的三個多小時中,大華公司主井的井樓一直“嗶嗶忐臁鋇厴嶄霾煌#鋇驕ド纖械哪就啡展飭耍痔莧砣淼靨呂礎⒑崞呤說馗親×舜蟀刖冢蠡鴆漚ソハ稹
那夜湧入大華公司的人流,決不下一萬五千之眾,以燃燒的主井井樓為中心,大華公司礦內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站滿了人,除了在最初的擁擠與騷動中被踩死的那個可憐的寡婦和孩子外,還有不下幾十人被撞傷、擠傷……
胡貢爺那夜也差點兒被擠傷。
胡貢爺犯了一個政治錯誤,他實在不該坐着便轎到大華公司去。他完全沒有料到那夜分界街上會一下子聚集了這麼多人,更沒有料到街上的人們會那麼瘋狂——竟然完全不把田家鋪鎮惟一的一個貢爺看在眼裏!
從胡家區的巷口一出來,望着滾滾東進的人流,不可一世的胡貢爺便發現了坐轎的危險性,他突然覺得:屬於兩個家丁的四條腿,遠不如自己的兩條腿可靠,自己坐在轎上極有可能遭到新的陷害!胡貢爺是玩“政治”的,胡貢爺可不是傻瓜!他決不能冒着轎子被擠翻的危險,去擴大自己的影響。
貢爺主動下了轎。但卻又不讓家丁回去。貢爺精明着哩,為了使自己不受陷害,他吩咐家丁們抬着空轎在前面開路,又順手從人流中拽住兩個胡家的窯工在身後護着。
這兩個窯工中有一個便是三騾子胡福祥。
胡福祥那夜委實是昏了頭——被瘋狂的殺人念頭攪昏了頭,看到大華公司主井井樓上的大火,他竟沒有想到是臟氣爆炸,還以為是他媽的地震!待公司的汽笛拉響,許許多多人順着分界街向大華公司擁去時,他才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了,腦子裏產生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趕快到胡家大院找胡貢爺,商量下窯救人!他知道貢爺的秉性為人,知道在這種時候只有胡家的貢爺能夠挺身而出、號令四方,帶着胡氏男兒和廣大窯民跟大華公司的王八蛋們干!
他在分界街的人流中擠了半天,幾次險些被人撞倒,最終擠到了“福記酒家”大門口。然後,順着“福記酒家”的屋檐,溜到了胡家區的巷口,不料,就在這巷口上碰到了貢爺的便轎。
他發現貢爺時,貢爺也瞧見了他:
“福祥!往哪兒跑?嗯?!還不隨我一起到礦里救人?”
“貢爺,我正在找你!”
“知道了!我都知道了!快跟在我身後,快!咦,那不是炳銀侄么?來,來,來,跟上!跟上,都跟在我身後!”
於是,在沸沸揚揚的人流中,胡氏家族的一個小小核心形成了。胡福祥、胡炳銀和兩個力大如牛的家丁,忠實地護衛着胡家的最高長輩、田家鋪惟一的貢爺胡德龍,安全穩妥地向大華公司礦門內挺進。
隨着那可惡的人流擁擠了很久,直擠得一身臭汗,才總算擠到了大華公司城堡般的青石拱門附近。在拱門旁邊,貢爺停住了腳步,也命家丁和胡福祥、胡炳銀停住腳步。他們從人流中撤出身子,在公司門口礦警站崗的深灰色木房前逗留了一會兒。
貢爺想到了打電話。貢爺自覺着他有權力和萬惡滔天的大華公司總經理李士誠通一次電話,莊嚴宣告他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