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墳》第一章(6)
他這樣做,的確不是因為怯弱、因為害怕;完全是因為愧疚,因為對不起一個無辜的女人。他不敢再回想小五子那張滿是淚水的臉。
他開始意識到,他是個男子漢。
幾次走到田家大院門樓前,他都想以一個男子漢的勇氣,嘭嘭敲響那兩扇黑烏烏的、門環上鑲嵌着銅獅子頭的大門,可每一次,他都像娘兒們一樣退縮了。他知道,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二老爺田東陽除了把他罵得狗血噴頭以外,決不會給他任何別的恩賜了!撇開田、胡兩家的幾代世仇不說,就憑着青天白日在排水溝里搞人家黃花姑娘這一條,二老爺也不會輕易放過他!二老爺為人清廉正派,素常對那些傷風敗俗的事情最為痛惡!你若把這一條拿出來當理由,提出娶胡家的小五子做老婆,真他媽的是發了瘋!
不過……
不過,也不盡然。
二老爺德高望重,最講究君臣父子、仁義道德。搞了人家胡家的黃花姑娘,確是他田大鬧的不是;可人家的女人懷了孩子,你總不能拋開不管吧?這於仁義、於道德、於良心,都是說不過去的。這粗淺的道理他田大鬧尚且懂得,二老爺身為田家長輩、一族之長,焉能不懂?縱然是遭一頓痛罵、挨一頓責打吧,二老爺總得讓這事有了結。
這麼一想,田大鬧有了點信心,眨眼間又從娘兒們變成了一條硬錚錚的男子漢,居然——敲響了那兩扇莊嚴的黑漆大門。
沒人應。
舉起手再敲。
頭進院子東廂房的燈光亮了,隨着“吱吱啞啞”的一陣聲響,田大鬧從門縫裏看到,打更的三表叔披着件粗藍布對襟小褂,抖抖顫顫地端着一盞燈從東廂房裏出來了。盞中的燈火忽閃忽閃,把他那佈滿皺紋的核桃皮似的臉膛照得通亮。
“誰呀?”
“三表叔,是我!”
三表叔拉開了大門的門閂:
“哦,是大鬧!么事?”
“我……我……我找二老爺有……有事。”
三表叔打了個很響亮的哈欠:
“么事不能明個說?這深更半夜的!”
“三表叔,我……我有急事,煩請您老給叫一聲,或許……或許二老爺還沒睡倒哩!”
“唔,我去瞅瞅!”三表叔嘴裏咕嚕着,端着燈進了二進院子。
望着三表叔彎曲的脊背,田大鬧突然後悔了,我操,這是昏了頭還是咋的?半夜三更闖到這裏來了!你這會兒把二老爺從睡夢中攪醒,能應允的事,他也不會應允的!即使他沒睡倒,正在八仙桌旁和什麼人談經論道,倘或是在那裏看書寫字,你也不能打攪他;二老爺雖然以仁義之心待人,面慈心善,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隨便可以打攪的!
他有了一些惶惑,想轉身溜走。
然而,就在這時,那場災難發生了。腳下的土地猛然晃蕩起來,田家大院的門窗“嘩嘩”亂響,他身後的門樓子晃了幾晃之後,“轟隆”塌下了一角,飛落下來的泥灰磚瓦險些撲到他身上。
他聽到了一種沉重的、像悶雷滾過山谷一般的轟隆隆的聲音,他不知道這聲音來自何方,奔向何處,反正,他聽到了這種聲音,這種神秘而可怕的聲音。他覺得這聲音時而在他頭上的夜空中繚繞,時而在他腳下的地層深處涌動。
他把一切都忘了,包括他的愧疚和後悔,他甚至忘記了他來這裏的最初目的。事後,他還堅持認為,這是天意,是天意讓他三更半夜來到了二老爺的家院,專為了把二老爺從災難之中搭救出來!
他不再猶豫,一邊亮開嗓門大喊:“快起來!都起來!地動了,快起來!”一邊逕自闖進了二進院子,闖進了二老爺的卧房。
在二老爺的卧房門口,他首先看到被震倒在地的三表叔。他沒顧得上去扶他,卻一把推開二老爺的房門,把正在點燈的二老爺背出了屋子。隨後,二奶奶也又喊又叫地逃出了屋子。
這時,二進院子裏已擁出了許多人,二老爺的幾房兒孫、看家護院的家丁、長工們滿滿站了一院子。他們驚恐的眼睛裏同時看到了大華公司上空那團可怕的大火,看到了猛烈燃燒的大井井架,看到了井架上的木頭帶着熾黃的火苗在爆炸聲中,在漆黑的夜空中四處飛落……
在公司里包大櫃的田東勤——二老爺的遠房兄弟,田大鬧的遠房大叔,第一個得出結論:這不是地動,這是礦里的臟氣爆炸。
就在這當口,那驚心動魄的汽笛聲長鳴起來,確鑿地證實了田東勤的猜想。
“走!大鬧,快去看看!”
二老爺披上衣服,在一幫家丁的簇擁下,走出了家院,和滿街子人一起擁到了分界街上。
這時,寬約兩丈的分界街上擠滿了驚恐的人群,他們當中有老人、孩子、媳婦、後生,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凝聚着焦慮和期待。哭聲、喊聲、撕人心肺的慘叫聲、夾雜着夜空中震顫的汽笛聲,把整個田家鋪鎮攪得天翻地覆。
沒有任何人指揮,沒有任何人引導,分界街上的人流潮水般地向大華公司方向涌去,彷彿咸豐元年黃河決口一樣,帶着凄厲的喧囂,帶着淹沒一切的浪頭,瘋狂地漫進了大華公司大門內……
那騷動不安的夜,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和一個早已失去了男人的年邁寡婦最先葬送了性命,他們被瘋狂的人流擠倒,來不及爬起來,便被無數雙腳活活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