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墳》第四章(34)
開初,他的眼睛裏什麼也看不見,面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漸漸地,眼睛恢復了視覺功能。他看到了斜井邊的一根碗口粗的枯樹榦,看到了一群挎槍的、正在指指點點說著什麼的大兵。他很奇怪,這裏哪來的這麼多的大兵?這些大兵是來救人的么?他們為什麼不向他走過來?繼而,他看見了一具又一具的屍體,看到了一攤攤凝固了的黑血,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
他呆住了。
他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一具具屍體看。
他在這屍體中看到了田大鬧。
田大鬧倒在地上,腦袋衝著斜井口方向歪着,兩隻眼睛大睜着,嘴角掛着黏稠的口水,寬厚的胸膛上沾滿了血,那血還沒有凝固,還像水一樣一點一滴地淌着。
他突然明白了:這裏發生了一場激戰!
他突然明白了:田大鬧和他的夥計們為了他三騾子,為了井下遇難的窯工們,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多荒唐!多麼荒唐呀!他竟要殺他!他竟要去殺這個忠義無畏的好兄弟!人,究竟是他媽的怎麼回事呢?人和人為什麼總是要互相仇恨、互相戒備、互相報復呢?!人和人是應該像親兄弟、親姐妹一樣和睦相處的啊!
他要爬過去!
他要像擁抱親兄弟一樣,去擁抱田大鬧!
他一翻身從井沿的高坡上滾了下去。
他越過了三具屍體,爬到了田大鬧面前,將顫抖的手壓到了田大鬧的手背上。
他使出全身的力氣,牢牢抓住田大鬧的手,又向前爬了半尺。當他的腦袋抵到大鬧滿是鮮血的胸前時,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他那被苦難折磨得變了形的臉膛,緊緊地貼到田大鬧的胸膛上。
他死了。
他死在高遠的藍天下,死在亮堂堂的大地上,死在他的夥伴們中間。
這是值得驕傲的,作為一個男子漢,他戰勝了一個男子漢所能戰勝的一切。
張貴新真切地看見了三騾子從斜井口的高坡上滾下來。開始他沒注意,他以為是一截燒焦了的木頭。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二十三天之後,這黑暗的井坑裏還能有活人爬出來。他聽到了三騾子滾下高坡時發出的“撲騰騰”的聲音時,只揚起腦袋看了一眼,繼而,又用手擺弄着他的德式小手槍,心裏琢磨着該怎麼向省督軍府稟報這場已經結束的戰爭。
身邊的手槍隊隊長鄭傻子卻叫了起來:
“張旅長,人,一個光腚的活人!”
他怔了一下,又揚起臉去看,這時他才看清楚了:斜井口的坡沿下果然蠕動着一個什麼活物,他手中的槍不由得攥緊了,槍口直直地對着那一團被鄭傻子稱作“人”的黑東西。
他從心裏不承認這是人。他認定井下不應該再有人。他定住神認真地看,那個叫作“人”的東西渾身**着,屁股尖尖的,背上的骨頭凸突着,從頭到腳沾滿了黢黑的煤灰、污泥,像一塊被人踢了一腳、正在慢慢向前滾動的黑炭。
鄭傻子和幾個大兵想上前去扶他。
他伸手將他們攔住了,手中的槍口再一次瞄準了“黑炭”微微揚起的腦袋。
他想:只要這塊黑炭站起來,他就打死他。
然而,那塊黑炭沒有爬起來,他向前掙了三五步,掙到那個剛剛被擊斃的窯工身邊就死掉了。
他鬆了一口氣,走到那塊黑炭面前,用腳踢了踢他的身子,向身邊的兩個大兵命令道:
“抬起來,把他抬起來!”
“張旅長,這……這是幹什麼?”
“別廢話,跟我走!”
兩個大兵互相對視了一下,抬起了三騾子的屍體,愣愣地看着張貴新。
張貴新邁開腳步,爬上了斜井高坡。
兩個大兵也抬起屍體,爬上了斜井高坡。
“把他扔到斜井裏去!”張貴新站在坡上又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
兩個大兵順從地抬着屍體往井口走。不料,剛湊到井口邊上,他們就怪叫一聲,扔下屍體扭頭跑了回來。
張貴新很吃驚:
“嗯?怎麼回事?”
“人,又……又上……上來一個人!”
竟然有這等事!
張貴新提着槍大步走向了井口……
二牲口從兩個叉開的、上粗下細的黃色肉柱當中,看見了那輪火爆爆的太陽:太陽像一團猛烈燃燒的不斷滾動的熾白的火球,在那兩個黃色肉柱之間跳動着,把兩個肉柱也燒得紅光四射。霎時間,他的兩隻眼睛一下子像同時挨了槍擊似的,什麼也看不見了。他順着肉柱向上看時,眼前只是一片旋轉的強光。他身子搖了搖,要往後倒。他拚命抓住身邊的一根棚腿,才將身子穩住了。
他站在陽光里。
他的腳下側卧着小兔子瘦貓一般的身體,他想彎下腰,把這個瘦小的身體抱起來,抱上井,可他試着彎了彎腰,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他怕自己會倒下去。
他倚着棚腿站了一會兒。他不急,他知道地上也不是天堂。他死不了,就還得下窯,還得給他的兒女們當牲口,生活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真想坐下來吸袋煙;然後,好好地吃一頓,不管是白芋葉、菜糊糊,還是什麼豬食、狗食,他都能一氣吃上八大碗。他還想睡覺,一氣睡上三天三夜,把生活欠他的一切,都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