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墳》第四章(22)
他看見了他那失落已久的太陽。他的太陽又圓又大,像一個着了火的兔子,從一個深深的、看不見底的山谷里火爆爆地蹦了出來,蹦到了他家的院子上空,蹦到了他家的屋頂上。他的面前一片光明,他感到渾身暖洋洋的。他把兩隻乾瘦的、沾滿煤灰的手伸向了太陽,手掌上馬上感覺到了太陽的溫暖。太陽卻是躁動不安的,它開始向空中升騰;他哭了,他不讓太陽離去,他再也不願和他的太陽分開了,他撲過去摟住了他的太陽。
他摟住他的太陽睡著了。
睜開眼時,他才發現,他摟住的不是他的太陽,而是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把他攬在懷裏,正用手撫摸着他的頭髮,輕輕向他說著什麼;母親身邊還站着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恍惚是他的父親。他從母親懷裏掙扎着坐了起來,撲到了父親面前,向他講述了母親的不貞,講述了另一個佔有他母親的男人,講述了那風雨夜中的一幕……父親發怒了,又像往日喝醉了酒那樣,揪住母親的頭髮,和母親扭打起來。又過了一會兒,那個不要臉的男人跑來了,和母親一起打他父親;他上去給父親幫忙,打那個男人,那個男人飛起一腳,將他踢出了大門。他出了大門,便像鳥兒一樣,在空中飛,他的兩隻胳膊變成了鳥兒的翅膀。他飛呀,飛呀,飛到了那個掛綢布燈籠的地方……那地方好像不是窯子,可他卻在那地方看見了小二姐,他早就想着和她玩一玩了,為此,他曾暗地裏扣下了幾班工錢。可母親發現了,把他罵了一頓,把他扣下的錢也給翻走了,他不知道母親是怎麼找到他藏錢的地方的,他藏錢時,母親並不在跟前呀!
他這次是帶了錢的,錢是從哪裏來的,他不知道,反正口袋裏有錢。
他站到了小二姐面前,怯怯地去拉她的手,小二姐忸忸怩怩的,沒有拒絕。於是,他便去扒她的衣裳。他第一次看到了一個成年女人身上應有的一切……他像個老嫖客一樣,趴了上去……
在這最愉快的時刻,涼颼颼的巷道風將他吹醒了,他的身上黏黏糊糊濕了一片,他這才明白過來,他是倚着棚腿睡著了,做了一個有關太陽、有關母親、有關女人的夢。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他的小便失禁了,那玩意兒竟像個破水桶似的,滴滴答答地漏個不休,使他的兩條大腿變得濕漉漉的。
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他獨自一人,又將許多黑暗拋到了身後,他一次又一次想到:他要死了,他快要死了,可卻總也死不掉。每一次倒在地上的時候,他都覺着自己再也爬不起來了;然而,每一次爬起來的時候,他又覺着自己還能走下去。
餓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就吃支撐巷道的腐朽木頭,吃腳下踩到的面矸子。他還拚命喝水,只要在巷道的水溝里發現了水,他就俯下身子喝個夠。他自以為多喝水,就能幫着消化吃進肚裏的木屑和石粉,自己的生命就可以多維持兩天。
然而,始終沒有出現奇迹。一路上,他再也沒摸到一個活着的人,沒摸到一具人的屍體,他摸到的除了棚腿、矸石,就是連綿不斷的煤壁。
他幾乎完全絕望了。
在這絕望之中,他又想起了二牲口和三騾子。他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他希望他們活着,希望他們從後面的黑暗中趕上來。在那條水巷裏看見窯神爺的時候,他恍惚聽到過身後的水聲,他痴迷地想:這蹚水的人或許就是二牲口和三騾子呢;如果是他們,那該多好呵!如果他們當中有一個人在掙扎着走到他面前的時候,突然倒下成為一具屍體,那就更好了……
不管餓到什麼程度,三騾子都牢牢記着那些有經驗的老窯工給他說過的話:“面矸子不能吃,那玩意兒是要吃死人的!”他不吃面矸子,他吃腐朽道木和巷道木的木渣,他把那木渣捻成面,和着水溝里的黑水,一把把硬吞下去。
他很後悔。早知帶在身上的馬肉會被那幫餓狼們搶去,那他就根本不該主動去和他們打招呼,或者他應該讓自己先吃個飽。如果,一次吃飽了,即使沒有水,他也能支撐六七天哩!
他和二牲口都沒想到那幫餓狼會搶他們的馬肉,更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兇狠地揍他們!現在回憶起來,他還感到后怕,他揣摩,那幫餓狼本來就不安好心!他們是要算計他們的性命的!在扭打時,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就使勁咬住他的肩膀,險些將他肩膀上的一塊肉給咬下來。他和二牲口嚎叫着逃出了洞子,逃到了大巷裏,蹚着水游到了幾乎沒頂的兩架棚子下面。他抱着一根棚梁,二牲口抱着身邊的另一根棚梁,硬是在冰冷的黑水裏泡了很長很長的時間。那時節,他們真怕呀,前面是沒頂的水巷,後面是一幫喪失了理智,喪失了人性的惡狼,他們既不能退,又不能進……
後來,兩隻胳膊都累酸了,兩隻手都發麻了,他們才想起了小兔子。他們斷定小兔子不會往回跑,他一定是順着水巷遊了出去!若是小兔子游得出去,他們也可以游出去!他們試探着向前蹚,貼着煤幫、貼着棚梁,蹚到黑水沒頂的地方,他們就一憋氣潛入了水底……
竟然遊了出去。
沒頂的那段巷道總共不過三四棚,也就是十三四步的樣子。
他們又向前遊了一陣。漸漸地,腳下的水淺了,從胸脯退到腰際,又從腰際退到大腿、退到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