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大快平生笑忘歌
02
詩曰:
似梅似絮亂空奔,非月非霜眯遠村。
自被樹高先受白,誰憐苔瘦漸消痕。
山頭凹凸猶難辨,水面波瀾卻易渾。
頓使世間煩熱處,一從寒冷便驚魂。
北國的冬季不僅凜冽冗長,而且晨時極短,兼之連日瓊瑤,烏雲鼓噪,更是見不得半點陽光,因此酉時未至,天已暗淡了下來。
且說柳青生怕耽誤了時辰,是以一路上只撿偏僻的近道而行。可愈往東走,遇到的江湖人士便愈多……但柳青身負要務,只管自己趕路,並未和他們打交道,按下不提。
約莫又走了半個時辰,柳青終於來到了少室山下,抬頭看看天色,已是暮色深沉,依稀有星光點綴。想來明日是個好天氣。
柳青勞累了整一日,兼之茶米未進,自然是饑渴交加。好在已到了嵩山,此處離龍門石窟又不甚遠,倒也不必着急。
只見街道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貨攤鱗次櫛比,商鋪濟濟一堂,酒肆座無虛席,客棧應接不暇……更有武林中人比肩接踵,魚貫而行,端的好不熱鬧!哪裏是一幅淡季光景?亦有掌柜為了招攬生意,烘托氣氛,燃放起了煙花爆竹,一道道絢麗的光彩破空閃耀,熠熠生輝。
正是:火樹銀花合,盡橋鐵鎖開。
這會兒,大家眼中瞧得是: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裝飾不一、武器各樣的江湖豪傑;耳中聽得是天南海北的口音:遼東半島、中原官話、陝甘晉語、皖贛浙閩、湖廣一帶、巴蜀南垂……五湖四海的方言混雜在一起,涉及之寬廣、規模之宏大、局勢之複雜,實是前所未有的江湖盛筵。
柳青遊歷江湖甚久,更在半年前自雲南一路北上,遍訪名山大川,最後抵達洛陽。因此他哪裏的方言沒有聽過,何處的服飾沒有見過?可如今驀地感受這幅情形,也不由得暗暗心驚:“想不到那封不知底細的英雄帖,竟然製造了如此聲勢……這……這究竟鬧的哪一出呢?”
其時洛陽城裏卧虎藏龍,高手雲集,當真曉不得有多少能人異士遠道而來,共赴英雄盛會,於龍門石窟揭開武林驚天秘密、探索‘空前絕後,登峰造極’江湖第一高手池千秋的武功秘籍、尋找‘煙雨盜聖’盜空天的寶藏下落。
龍門山與少室山相隔不遠。何況天下豪傑,哪一個不仰慕少林派的威名,渴望目睹中嶽嵩山的雄姿?是以群雄大規模路經此地,倒也不足為奇。
當然,眼下聚集在洛陽的江湖朋友,有的固然在武林中頗有名聲地位,有的卻顯是不三不四之輩,魚龍混雜,良莠不齊,整日價吵吵嚷嚷,未免影響少林寺眾比丘的修行。
但少林嵩山潔身自好,不與外界同流合污,緊閉僧門,貼出告示:“新春在即,敝寺上下忙於法事,持戒清修,恕不款待江湖人士。”但寺中仍然接納百姓,供他們燒香拜佛,祈福還願;另外布施粥米衣物,接濟那些饑寒交迫,無處可歸的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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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一連問了幾家客棧,都是人滿為患,沒有剩房了。柳青與一家掌柜搭話,詢問前面是否能找到空當,容以打尖投宿。豈料那掌柜說道:“啊哈,客官,您可真是問對人了!我在嵩山腳下做了十幾年生意,周圍的地方,哪個是我不熟悉的?”那掌柜健談得很,接着道:“原本歲末時節是經營的淡季,少有客人光顧。可今年卻大大不同了!聽說有個英雄大會要在俺們洛陽召開,通往龍門石窟的道上,客棧生意異常火爆,幾月前便沒有了空房……”說到這裏,那掌柜咧嘴直笑,彷彿盼望每天都有盛會可開,永遠都是做不完的買賣。
柳青打斷他話頭,叫他直奔主題。那掌柜這才說道:“客官,你越往西行,臨近龍門石窟,人便愈多。龍門山的名氣不及嵩山,因此那邊的旅店自然不比這邊。這兒店多人少,尚且沒有剩餘;那兒店少人多,您覺得還有地方住么?”這掌柜委實貧嘴,明明一句話就能說個明白,偏偏要拐彎抹角,聽他續道:“我看吶,您還是將就一晚,同他們一樣,湊合著睡吧。”說罷朝地板一指,只見不少打地鋪的江湖客在放置行李。
柳青沒奈何,又問道:“不知哪裏還能尋到飽肚的地方?”掌柜思索一會兒,連比帶劃地道:“招財酒鋪的位置偏僻,罕有人能找到,估計還有飯可吃。你這兒東轉,再直行,走過一條街,右拐彎,便到啦。不過……嘿嘿,哈哈,那裏的寡婦老闆娘,可風騷的很啊。客官,我見你是個小白臉,特意提醒你啦,萬萬不要着了她的道,呵呵……”掌柜嘿嘿笑着,眼睛眯作一道縫,仔細打量着柳青,彷彿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柳青不理他胡言亂語,道過謝后,便依照指示行走,終於在一個荒涼的所在尋到了“招財酒鋪”。
招財酒鋪的店家是個喪偶的中年女人,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雖不漂亮,卻也有幾分韻味。她手下只有一個廚子,一個小二,僅此而已,生活過得清苦寂寞。此時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巷子裏攬生意,見柳青朝這邊走來,不由分說的一把抱住,只往店裏拉扯。
招財酒鋪的店面雖小,倒也收拾得乾淨,菜肴酒釀亦說的過去,加之顧客再無其他選擇,只能在此吃喝,儘管位置偏僻,此刻十幾張桌子裏,卻只有三處空餘了。
柳青進了店門,四下一望,俱是些勁裝急服、帶刀佩劍的江湖朋友在此吃喝,現下也沒什麼稀奇。唯一值得詳述的,是角落裏對坐着兩位氣質非凡的年輕人:面朝南方的那位,頭束髮帶,較為瘦削,白面微須,一表人才;朝北而坐的那位,暫且見不到相貌,但從背後看來,他體格健壯,脖頸的膚色較暗。二人穿戴十分樸素,使得“一塵不染”的白靴白襪甚是顯眼。兩把寶劍疊放在桌上。
柳青留意了他們“一塵不染的鞋底”后,隨即坐下,要了兩樣小菜,幾個饅頭,就着免費茶水,吃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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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抹去了最後一縷殘陽,展開了它可怕的翅膀,席捲着蒼穹。大雪歡愉的配合黑暗,帶來更為殘酷的剝削,企圖凍死世間所有的生靈……就連夜空中稀稀落落的星辰,也彷彿禁不住寒冷,畏縮起了頭顱。獨有月亮像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透過雲層,散發出皎潔的柔光,遠遠望去,宛如一盞皎潔的明燈,帶給人們希望。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美好而偉大的理想,到底什麼時候可以成為現實呢?
便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塔塔”傳來,只見一人瘋瘋癲癲地跑進招財酒鋪,撲到店小二身上,連搖帶晃,大聲嚷嚷着:“酒!快拿酒來喝,酒!”那副急不可耐的神情,好像他再喝不到酒,便要立即死去一般。
那小二被他晃得昏頭轉向,剛欲說話,又被這怪人身上的臭氣,熏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大家都好奇地向這怪人瞧去:但見他身材矮小,濃眉大眼,從頭至尾彷彿都是黑色的,只要用力一搓,便可以從他身上弄下來三斤灰泥……蓬頭垢面的模樣,真不知有多久未曾梳洗;那不加修飾的頭髮又卷又長,宛如野草般凌亂,虱子跳蚤遍佈全身;一件破爛不堪的黃色麻衣,沾滿了油漬醬痕,甚至比廚子的圍裙還要髒亂;渾身散發出的一股惡臭,更是令人難以忍受。此時若有一個乞丐來到他面前,也只好無奈地搖搖頭,道一聲自嘆不如。
正是:我自問酒不問仙,半生痴狂半生癲。
大家剛看了那怪人一眼,便已失去胃口,不乏有人匆匆起身,逃離酒鋪。
————又有多少人願意和“瘋子”糾纏呢?
眨眼的功夫,小店已賠了大買賣。老闆娘更是暴跳如雷,抄起一旁的掃帚便朝那怪人抽打,邊打邊罵:“哪裏來得混賬乞丐,耽誤了老娘生意,不要臉的玩意還要喝酒,你這種人只配喝馬尿!”那怪人被打得抱頭鼠竄,繞着柱子忙不迭地亂跑。
柳青眉頭緊皺,覺得這老闆娘委實過分,正欲出面阻止,卻聽那怪人兀自大喝一聲:“住手!”老闆娘卻也被他一喝之威嚇住,呆立在原地,一時竟忘了掃帚仍舉於半空中。
卻見這怪人雙手掐腰,渾身洋溢着一股難以言表得洒脫————彷彿世俗中所有的眼光與非議,都不能對他造成絲毫影響。聽他傲然道:“臭婆娘,我說了要喝酒,卻幾時說過不付錢?”
那老闆娘用眼角瞟着他,語氣里充滿了不屑:“就憑你這模樣,能買得起酒喝?”怪人放聲大笑,落拓不羈,即笑出了世態的炎涼,亦笑出了人性的枷鎖!這豪情萬丈的笑聲啊,似乎是一種永遠不會被萬物所拘泥的豁達與自信!
無拘無束,只為自己而活。
笑聲甫落,怪人搖頭長嘆,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好像塵寰中所有的哀傷,都無法比擬千萬於分毫……他感慨,感慨凡夫俗子的無知;他嗟嘆,嗟嘆紅塵名利的煩擾;他唏噓,唏噓生而不平的世道;他扼腕,扼腕善惡無報的奈何!
自由自在,不被別人左右。
嘆息已畢,他又引吭高歌,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好像先前的種種,都不過雲煙爾爾,聽他唱道:“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到底,他是何方神聖?這怪人突然出現,會對“石窟事件”有着怎樣的影響?那兩位“氣度不凡”的年輕人,又是誰?
正是:小店中忽逢怪客,喜怒無常解嗔痴。諸位看官,欲知“怪人名諱”,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