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唐山大地震到“SARS”疫潮(2)

從唐山大地震到“SARS”疫潮(2)

很多人問,唐山地震是1976年發生的,為什麼你的書是1986年才出版呢?問題就在這裏。在1976年,我在唐山經歷了許多事情,但是沒有要出一本書的計劃,也不可能。在唐山地震時,地震的消息、地震中間的人民傷亡,是秘密。地震的時候在現場,如果有人帶一部照相機,那麼你就立刻會被警員抓起來,相機會被沒收。所以今天我們看到的很多地震的照片,它不是由當時的記者拍的,是科學工作者在日後去考察拍的。所以,大量的是同一類照片,叫做“地震造成的建築物破壞”,人呢?那些死去的人、受傷的人的照片呢?幾乎是找不到的。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找到了一幅起重機從廢墟里把死者搬出來的模模糊糊的照片。不知道是誰秘密地拍下來的,在當時那是犯法的。

當時我寫過一些詩,其中一首叫做《烙餅的大娘》。在走過唐山路邊的時候,看到一個老婆婆,在那裏烙餅,我心裏就想,好,我要寫一首詩,寫什麼呢?寫這個大娘啊:她烙餅的麵粉是從山西省送來的,她的油是從山東省送來的,她的鍋子是從江蘇省送來的,她的鏟子是從浙江省送來的。我的意思是什麼呢?你看,從大娘的這個鍋子裏面,你看到了全國人民的“階級友愛”。這個想法固然也不錯,但是,當年像我們這樣的作者,一考慮問題,就會習慣地想,噢,我要寫一個東西,怎樣去歌頌我們的國家,怎麼去歌頌我們的黨,這是一個最基本的想法,除此而外,沒有更多。所以說,最初的時候,不要說別人不允許你寫,你自己也沒有想過去寫後來這本《唐山大地震》。

從唐山地震往後三年、五年、八年,你們知道在中國是變化最大的一個年代,我們叫什麼呢?今天叫做“改革開放”。它到來對我來說意味什麼?對我來說,就是思維習慣發生了極大的變化。1984年,唐山地震快要十年了,一本雜誌向我約稿,題目是“一座城市的毀滅和新生”。他們是說,你看從前是一片廢墟,今天這個城市又重新建設起來了,蓋了許多新房子,在蓋新房子的時候,有一個建築公司表現得很好,它採取了一些改革的措施,發了獎金等等、等等。雜誌要我寫唐山在十年裏邊的變化,它的立足點,還是在要歌頌誰誰誰的功勞。但是,這個時候是1984年,我的內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問自己,我為什麼只能用災難來襯托十年以後的成就,而不能直接去寫當時唐山人所受過的苦難呢?

我們常常說一句話叫“文學是人學”,但是如果不是到了20世紀80年代,我們不可能真正去寫人的苦難、人的命運、人的悲歡離合、人的柔弱、人的堅強。我們不會忘記親身經歷的東西。我們曾經過着貧乏的物質生活,沒有人的尊嚴,不知道怎樣去尊重人、怎麼去愛人,在文學作品裏邊,你看不到人和人之間的愛。終於,經過思想解放運動,我們明白了,“人”是第一位的,我們要文學去反映“人”。這好像是一把鑰匙,到我拿到這把鑰匙的時候,我在唐山的日日夜夜,許多難忘的東西,跟泉水一樣噴發出來。

我在那裏不光是一個每天背葯桶去噴葯的防疫隊員,也不光是一個四處採訪的作者。因為蔣叔叔的孩子已經受傷送到了外地,我就到他們家裏,成為他們的“兒子”,跟他們一起經歷過所有的生活。先是住蘆席的篷子,天氣涼了,我們用解放軍的帳篷做起了新家;天氣更冷了,我們用磚頭臨時趕建起過冬的簡易房。沒有水,在街上消防車每天來,一家人發一桶水,要排隊的,甚至有時候要搶。沒有衣服,有時發救濟衣,可能一家人領一件衣服,可能大小還不合適。有的時候,沒有米,沒有面,就上街去領。這就是災民的生活。

唐山的災難,影響非常深遠。一直到今天,它的後遺症還存在。很多人記得的唐山,遠遠不止於我所看到的唐山。不久以前,我看到一個浙江的官員,他說,噢,你是寫唐山的,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一件事。他從前是軍人,在中越邊境的老山打過仗,當時是個連長。他說,在老山的時候,上面分配來一個年輕的軍官。老山那地方當時到處是地雷,非常危險。新分來的這個軍官,就一步不離地跟着他,他對新軍官說,你幹什麼總跟着我?新軍官說,連長啊,我要跟你說句話,我是唐山人,我家就剩了我一個了,地震的時候,他們全死了……我有點怕。一天,這個連長帶着他,通過一段非常危險的地方,突然,就聽他叫了一聲,回頭一看,人沒有了。出了什麼事情?原來路很滑,他一下子滑到了山坡底下去了。就聽到山坡底下,“轟,轟,轟”,一連串的地雷爆炸了……原來這也是一個唐山地震的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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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忘卻的人間災難:唐山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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