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孤獨寂寞
當天下午,陳政和李牧眼看着幾大車糧食出了上蔡城的北門,這才安下心來。
在搬運糧食出倉時,陳政將荊錘拉到一旁,悄悄指了指李斯,然後竊竊私語了一番。
待陳政和李牧回到驛館時間不長,鎚子便從外面興高采烈地回來了。陳政一問才知,他們運出糧食沒多久,那位李斯就提前下班兒溜號回家了。也難怪,李斯的那位頂頭上司正懷揣着金餅子呼呼大睡,手下人早退一下子也沒人管了,反正也不用按指紋或者刷臉啥的。
“他家住在哪裏可打探清楚了?”陳政抑制着內心的小激動,平靜地問道。
鎚子拍着胸脯道:“那是當然!”
陳政扭臉對李牧笑道:“所謂相逢不如偶遇。咱們去李丞相家中拜訪一下如何?!”
“李丞相?哪個李丞相?”
“呵呵!就是那位把守糧倉的李丞相,忘了?”
李牧曬然一笑:“大哥真會開玩笑。我當是誰,不過是方才卑躬屈膝,給人家穿靴子的無名小吏罷了,大哥拜訪他做甚?”
陳政擺手道:“誒~!老弟此言差矣。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再說了,能屈能伸方為大丈夫。當年越王勾踐還給吳王夫差嘗過屎,韓信還受過市井無賴的胯下之…,哦,說了你也不認識。總之,千萬不要瞧不起那些正在忍屈受辱之人,也許人家現在饑寒交迫、無處容身,將來等人家唱五環之歌時,咱就只能眼瞅着電視機發獃了。”
“大哥,啥是電視機?五環之歌是啥歌?”
……
鎚子領着陳政和李牧一路前行,半道上還順便買了一壇酒和幾斤肉,等到了李斯家附近,抱着酒罈子的鎚子頓時傻了。
啥情況?!
只見鎚子指着一排低矮的平房,摸着腦袋半天說不出話來。
“咋回事兒?領錯路了還是咋地?”
鎚子伸手指指點點着:“就是這兒,可哪個門忘了。”
陳政也是怒了:“你咋跟那個侯嬴一個毛病呢?!你自己叫啥忘了不?你咋不把我也給忘了呢?就你這樣兒的,將來領着荊軻出門兒,還打算把別人家的閨女領回去演一出《這個殺手不太冷》是咋地?!我看你不是讓·雷諾,你是腦子讓雷劈過吧?!”
鎚子的頭髮頓時炸直了冒出一股黑煙兒來:“你才被雷劈過吶!”
“哎呀?還學會頂嘴了?!我是被雷劈過,可也沒像你這樣不長記性。”
李牧連忙勸道:“大哥就別吵了,你看,你越吵他越懵,還是讓他好好想想吧。”
陳政氣急之下,猛然看見不遠處牆根兒蹲着一位老大爺,徑直走了過去,俯身問道:“大爺,李斯家是不是住這裏?”
那大爺睜開左眼皮兒看了看陳政:“李什麼?”
“李斯。”
大爺左眼皮兒閉上,睜開了右眼皮兒:“什麼斯?”
“大爺,我說的是李斯!”
大爺兩眼都睜大了:“你問我什麼時候死?!”
“哎呀,不是。我是問,李斯!這裏哪個是李斯家?”
“你讓我回家去死?!”
“行,大爺,你先涼快兒吧啊!”
“好嘞。”
陳政強忍着心中的怒火,走到一旁的土牆上用儘力氣踹了幾腳,這才使情緒得到了些許緩解。
哪知那道土牆本已是坑窪斑駁,經過剛才的幾次劇烈震動后,搖晃了幾下,竟在陳政面前轟然倒塌了。
一陣黃土瀰漫過後,牆裏面閃現出一個呆若木雞的年輕女子,怯怯地問了一句:“你找誰?”
牆外不遠處蹲着的那位大爺臉上覆蓋著一層黃土,嘴裏噴出幾口黃煙兒后冒出一句:“他找李斯。”
陳政一臉歉意看着牆裏面的女子:“請問,李斯家可是住在此處?”
那女子一愣:“確是住在這裏。不過,這位公子為何不敲門,卻要推倒我家院牆呢?”
陳政指了指那位大爺:“都是他讓我乾的,不關我的事。李斯可在家否?”
女子往東方一指:“公子來得不巧,李斯他帶着孩子走了。”
“走了?帶着孩子?我說弟妹,他往哪走了?你們兩口子是吵架了,還是他今日受了點兒氣想不開,咋能說走就走呢?!”
女子卻樂了:“我家通古的脾氣可大的很,一般人可氣不着他。公子若想找他,不妨到東門外那野地里去催他早點兒回來,免得他只顧着射兔子,將我家那兩個娃給弄丟了。”
原來是帶着孩子打獵去了,陳政心中一陣慶幸,看來晚上這場酒是跑不了了。
陳政招呼李牧和鎚子,直接從殘垣斷壁這裏進了院子,只見院子不是很大,卻也是規劃的井井有條,靠西邊牆下有一片自家的小菜園兒,兩三隻雞在菜園兒里悠閑地踱着步,時不時用嘴在土裏叨弄幾下。
看來李斯的小日子不錯嘛!
陳政號稱是李斯的朋友,特地帶着酒肉前來拜訪。那女子許是因為平日裏很少有人登門,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進到屋裏一看,裏面的陳設甚是簡陋,幾間低矮的土房子顯示出這家主人的拮据。
直到天色逐漸昏暗之時,李斯背上背着弓箭,手裏拿着兩隻野兔回來了,在他的身後除了兩個四五歲大的孩子外,還有一條瘦骨嶙峋的黃狗,對着塌掉的一截土牆狂吠不止。
李斯站在牆外愣了一會兒,一探頭間,正好與站在院中的陳政四目相對。
陳政熱情招呼道:“李老弟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快進來?!你看你,孩子還這麼小,你就領着他們去打獵。”
李斯乾脆也從斷牆處走了進來,一臉狐疑看着陳政:“怎麼聽你說話,倒像這裏是你家了呢?這是我家,不是你家。”
陳政一笑:“嗨!啥你家我家的,咱又不是頒什麼金馬獎,我也沒穿睡衣來,你也沒讓馬騎着。來來來,屋裏坐下說話。”
“誒~?怎麼你還沒走呢?還嫌今日拉走的糧食不夠嗎?”
陳政把自己和李牧向李斯介紹了一遍,笑道:“我等今日不走了,這不是專程登門拜訪,與你交個朋友嘛!”
李斯走到院內女子的身旁,兩個人嘀嘀咕咕了一會兒,兩眼間緊鎖的眉頭漸漸展開了。
“呂公子,你我素未謀面,況且我從不與生意人來往,你們還是請回吧。”李斯來到陳政面前一拱手,不卑不亢地發出了逐客令。
陳政卻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我等此來可是跟糧食沒有絲毫關係,老弟莫不是多慮了?!”
李斯臉上浮現出不屑的表情:“呵呵!公子要與我交朋友怕是找錯人了。不為了糧食,難道還能是為了別的什麼嗎?你為了糧食也好,不為糧食也罷,我可都是愛莫能助。”
“哈哈哈哈!”陳政大笑起來:“實話說了吧,此來正是要向老弟討教倉鼠廁鼠之別,你我何不在此春分之夜來個把酒言歡呢?!今晚若是與老弟提及‘糧食’二字,老弟再趕我等出門也不遲嘛!”
李斯凝視着陳政正在游移不定,李牧和鎚子走上前去將李斯連拉帶勸地進了屋內。
經過一陣緊張的操持,當油燈點亮之時,屋內的桌案上已擺滿了酒肉。
坐定之後,陳政首先打開話匣,雙手舉起酒碗道:“久聞,哦不,今日有緣與老弟相識,實乃三生有幸,來來來,你我先喝下一碗如何?”
幾碗酒過後,李斯仍是面帶警惕不發一語。
“老弟正是青春鼎盛之時,家中何以如此境況呢?”陳政的語氣中透着誠懇,又帶着同情。
沉默良久的李斯輕輕一笑:“當今亂世,我等尋常百姓不過求得安穩便心滿意足,哪還有什麼奢望。若不是我寫得一手好字,又經人舉薦,才得來這養家餬口的差事,雖是身份卑微、勉強度日,能每日與妻兒和黃狗朝夕相伴,在那東郊外獵來幾隻野兔聊以自樂,此生足矣!”
“哦~?老弟真是這麼想的?”
李斯一愣:“呂公子,我不這麼想,該如何想呢?”
“所謂亂世出英雄。老弟難道就在這小小的上蔡城中孤獨終老嗎?”
坐在陳政身旁的李牧甚是奇怪,呂大哥主動上門跟這個籍籍無名的小夥子閑扯啥呢?!
“孤獨?”李斯一笑:“我有妻兒終日為伴,何來孤獨?”
“老弟在家裏當然是其樂融融了,我說的可是外面的世界。”
鎚子拎着酒罈又給李斯倒了一碗,李斯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幽然道:“外面?呵呵!我可比不得公子腰纏萬貫,活得這般瀟洒。如今大爭之世,外面的人皆是追名逐利之徒,就算我有心與人結交,可兩手空空,拿什麼去交朋友呢?手裏沒有食兒,連我這院子裏的雞都喚不來。我一個微末小吏,躲他們外面那些人還唯恐不及,難道要去自取其辱嗎?!”
陳政一聽也有道理,不由得嘆了口氣:“唉!真是要麼庸俗,要麼孤獨啊!”
“哦~?呂公子難道也有孤獨之感?”
陳政沉思了片刻,肅然道:“天下孤獨者又豈止老弟一人?!記得曾經有人說過:一個人獨處着,並不是因為他想孤獨,只是在他的周圍找不到他的同類。”
李斯目光如炬盯着陳政:“這句話竟有如此共鳴之感,不知是出自何人之口?”
“尼采。”
“我猜?我如何能猜得出來?”
陳政一笑:“老弟,哥哥我今日便跟你說說啥是孤獨,啥是寂寞。”
李斯一改剛才漫不經心的妝容,拱手道:“還望呂公子指教。”
“指教談不上,我也是借花獻佛罷了。若說這孤獨和寂寞,確不是一回事兒,就像alone跟lonely不是一回事兒是一樣的。孤獨的人呢?是一種高貴的獨處,那是一種超脫世俗的清醒狀態和自成體系的完整狀態。寂寞呢?寂寞是迫於無奈的虛無,像困獸一樣在自己的斗室中焦灼不安、踱來踱去,無論做什麼都沒有心情,好像要逃離樊籠一樣,這是一種無所適從的可憐。孤獨的人即使身邊一個朋友也沒有,那也是活得瀟洒自如、酣暢淋漓。而寂寞的人渴望的是喧囂和熱鬧,渴求的是別人的認同和陪伴,離開了別人就活不下去。有句話說得好,野獸總是獨行,牛羊才會成群結隊。孤獨的人與孤獨的人之間是惺惺相惜、相見恨晚,寂寞的人與寂寞的人之間是彼此麻醉、各取所需,如此而已。”
“原以為呂公子只是一個往來逐利的奸商,沒想到公子竟說出如此透徹的話來。”
“呵呵!彼陳老師非此陳老師也。世上人交朋友無非兩種,一種是出於現實利益關係和將來實用關係,抱着功利的心態和實用的目的去搭建所謂的人脈,每個人在當中都只不過是一個被別人利用的工具和利用他人的一個工具。另一種是一群寂寞者的相互取暖,整日推杯換盞也好,彼此自我吹噓也罷,即使在一起喝再多的酒,心裏的距離也是遙遠的,即使在一起說再多的話,也無外乎侃大山、吹牛皮,說來說去也只是膚淺的對白,無謂的浪費時間罷了。在交朋友的問題上,若是一個人的出發點就是抱着利用別人的目的,那這個人永遠不會得到真正的友情;若是一個人抱着真誠的態度去跟別人交朋友,然而這個人的學識不夠、層次不夠、識別能力不夠的話,也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交來的朋友十個當中至少有九個都是平時講義氣、遇事掉鏈子、有福能同享、有難各自飛的尋常之人罷了。所以說,在這個世上,孤獨的人是自由的,他有一種高貴的氣質和優雅的風度;寂寞的人是不自由的,他們只會每日活得患得患失,活得躁動不安,活得蒼白無力,活得迷失自我。”
李斯笑道:“看來我與呂公子都是孤獨的人了。哈哈哈哈!”
陳政伸出一隻手指了指門外,輕笑道:“縱然這門外都是爾虞我詐、無信無義之人,老弟何不出得此門,為天下人做得一番大事業,待天下一統、人心復古之時,再回來享受天倫之樂呢?”
“呂公子,我如今與妻兒朝夕相伴、其樂融融,閑來無事時以種菜打獵消磨時光,雖算不得大富大貴,也是悠然自得,何必出門與人相爭呢?況且我才疏學淺、了無一用,即使如公子所言,怕也是空有抱負、無功而返啊!”
陳政擺了擺手:“發哥曾說,年輕的時候多吃一點苦,到老了就會很輕鬆;如果年輕的時候很輕鬆,等你老了的時候就會吃很多苦。老弟如此年輕,可不能如此消沉啊!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不如閱人無數,閱人無數不如名師指路,名師指路不如貴人相助,貴人相助不如自己去悟。老弟不試一試,又如何敢斷言自己不行呢?”
李斯一笑:“看來呂公子就是我的貴人。不過,這世上的名師又在何處呢?”
“如今荀子先生正在齊國稷下學宮講學,老弟何不遠赴齊國拜師呢?”
“我一個微末小吏,即使有心拜師,憑荀子先生的人望,又怎會收我做學生呢?罷了罷了,呂大哥的好意李斯心領了。來,喝酒!”
陳政一抬手:“慢着!既然你也改口喊大哥了,那咱就啥也別說了。取紙筆,哦不,取筆墨竹簡來,我今日不但要教老弟指點指點我的書法,還要教老弟從今往後不再過你想過的日子,去過你該過的日子去吧!”
旁邊的李牧愣了愣:“大哥,你方才最後這一句好像說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