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零章 天賦異稟

第四三零章 天賦異稟

夜風清涼,當得知東面出現連成一片的火光時,王匡正與幕僚們在營地里散步。許攸已經出發去上黨郡,袁紹整個河內的部署便都落到了他的頭上,於是就連飯後散步,事實上也是在商討如何應對鹿腸山上那幫賊匪,話語間回應起來常常間隔一段時間,都有些慎重。

今日對方準備了防禦的工事,沒有進攻,負隅頑抗的態度卻是很明顯了,不過,雖說袁紹下令讓他儘快攻陷鹿腸山,但對方沒有放掉郭圖,在郭圖對袁紹挺重要的情況下,王匡也不敢隨意進攻。

一眾幕僚今日其實也給了他不少提議,他的想法,也是更趨向於圍而不攻,坐等山上糧食耗盡,人心潰散。畢竟裝備是他們精良,暫時也攔得住,時間拖下去,他的人手也能越來越多,等到許攸從上黨郡回來,曹操也帶兵過來,此消彼長,興許就能兵不血刃,到時一個月期限必然不到,袁紹滿意,百姓也滿意,也能對得起他王匡一貫勤政愛民的形象。

於是接連派人上山談了一天,希望鹿腸山上那幫賊匪投降,只是效果甚微,對方連主要人員都沒派過來,就是派了幾個小寨的寨主過來插科打諢,這邊想要釋放郭圖三人的意願雖然說了,卻也沒有任何回信。

這時東面來人,王匡倒也吃了一驚,在不知來人身份的情況下,吩咐幕僚前去通知各營將士準備是必須的事情,隨後又便騎馬到營地東門聽着斥候一次次的回報。

此次召集過來的都不如留在酸棗的精銳,不過今日原本就提防着山上攻過來,留了三千人在夜裏警戒,這時候調集過來的速度不慢,也讓王匡稍稍安心,就是斥候來報來的部曲人數不少,還光明正大地突飛猛進,也不知道是羅市的人還是其他人,他提心弔膽了一會兒,此後得知對方的旗號是“沮”,還有“冀州別駕從事”的旗號參雜,便也放下心來——起碼是友軍。

只是等到雙方接觸,他才發現事情朝着他出乎意料的方向發展,而且他隱隱察覺到,袁紹此次不管是留是去,那些想要主導事件的想法事實上已經都開始崩盤,而且崩盤的罪魁禍首,指向新到酸棗就惹出不少麻煩的那名漢室宗親……

大批火光在山腳的營地東面彙集、停留的時候,山頂營地校場中間的望樓上,張飛與於毒商討了一會兒,隨後齊齊都鬆了一口氣。

鹿腸山在河內東北方向,再東面只有朝歌縣,之後就是冀州魏郡邊界,朝歌縣往北有個西周就建立此後不斷修建的王侯園林——淇園,當然,如今已經付之一炬,還是於毒北上去黑山匯合張牛角時作為投名狀親手乾的。

淇園再往北就是太行山脈南面余脈黑山,那是當年張牛角號召各地賊匪一同起兵的地方,此後隨着張牛角前去冀州劫掠,聯合當時還叫褚燕的張燕攻打癭陶,這裏就荒廢下來,後來張牛角死了,張燕將大軍安置在幽州、冀州邊界的象山成立黑山軍,也致使河內郡黑山徹底荒廢。

不過,及至張燕建立聯盟進京請求誅殺十常侍,原本就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便也准許那些手下一同返回故土,再加上誅殺十常侍成功,張燕成了平難中郎將,各方頭領也因功封了些校尉之類的,與於毒一樣,也都各自返回故土,分散開來。

會分散開來,一來是黑山軍在雒陽的時候有了內亂,離開雒陽時張燕又被襲擊下落不明,所以人心離亂,誰也不相信誰。

另一方面,當初論功行賞,誰都有了官銜,有所依仗,再集合起來也沒什麼用了,於是各自坐鎮一方,也算是將朝廷劃分的管轄領地都給瓜分了。如今事實上於毒還頂着校尉的頭銜,歸屬張燕管轄,這些年在黑山軍仍舊勢大的情況下,他自然也不用怕官府追究他,所以一直紮根鹿腸山,在此發展,只是此時碰到袁紹不承認他的身份罷了。

說起來,這些年黑山軍內訌不斷。畢竟黑山意義重大,當初返回黑山的一撥人也起了歹意,想要自立門戶,不承認張燕的地位,張燕羅市便派人徹底平了黑山,有這件事後,再有於毒坐鎮鹿腸山,負責吸納周圍盜匪、流民,黑山也成了禁區,便是流民聚嘯山林,也不會將地址選在那裏,所以那裏是沒有人的。

黑山東面幾里地就是盪陰縣城,再往西往北就沒城池了,硬要說有就是北面的冀州魏郡的鄴城,但那歸韓馥管,那裏的兵馬不可能讓王匡輕易調集過來。

兩地之間歸屬盪陰縣的倒有個小城,叫羑里城,就是當年周文王被拘推演周易的地方,時人也說這是有人以來的第一個監獄,此時那裏倒也有百姓聚集,香火不斷,但人其實也沒多少。

然而如今朝歌、盪陰兩地百姓、士卒先前就有響應王匡的召集彙集到汲縣,如今山腳下那一萬多人本就大部分出自兩城,想要再在此時迅速召集四五千數落倒也可能,但絕對不可能如同方到的這幫人一般,看那火光走向就知道陣型整齊劃一,聚攏列陣的速度也很快。

也就是說,這批相對比較精銳的部曲就是出自冀州。

冀州過來的自然也有兩類人,一方是羅市管轄的黑山軍,另一方是冀州官府中人,羅市自是不用說了,而黑山軍活躍冀州許久,韓馥的人事實上也要給黑山軍一點面子,在韓馥軍不可能徹底聽從袁紹的情況下,張飛於毒討論過後,也知道他們暫時來說還是安全的。

只是想要知道統帥這支部曲的將領是偏向於袁紹的,還是偏向他們的,還得看對方到時候派了說客過來說什麼了。

兩人確定下來,大喊着讓望樓下的部曲各自安心,又讓人傳訊去下面的營寨中維持民心,片刻,一道身影爬了上來,上來后就爛泥一般躺在地上,“二位,能不能別老呆在上面?下去聊不行嗎?郭某體虛,爬上來很累的。嘖,腿都軟了。”

於毒蹲下身,拿出望遠鏡捅了捅郭嘉,“於某也算當世少有的接觸這遠眺儀的人了,不說進前十,前五十當是有的。你說千百年來前五十個能看到這麼遠的風景的人之一,換了你,你不想多感受感受這份殊榮?”

“這麼說,昨日張統領那一舉,郭某還僥倖進了前百了?可否流芳百世啊?”郭嘉側躺着面向南面,從懷裏掏出一個酒囊,一手撐着額頭,一手晃着酒囊喝酒。

今夜的山風有些大,吹過來很是涼爽,酒囊也是溪澗泉水泡過的,甘甜清涼,再有山下火光分明宛如夜空的景色,着實愜意。

於毒搖頭:“造出來是本事,用的人怎麼就成了本事了?”

“不能這麼說。造出來自然是本事,能用為什麼不算?你看劉公子會給誰用,近一點,家眷友人,這些還是圖個新鮮的了,再遠一些如張統領、於渠帥這般,可郭某是誰?分明是敵人啊,說不定便是第一個看的,怎就不算殊榮?”

於毒大笑,“你小子不會便是想明白這事,今日不走的吧?莫不是還想蹭點殊榮?流芳百世?”

今早天光未亮的時候,於毒張飛曾派了人從北面小道出去打探消息、查看可以利用的地形,當時通知了郭嘉,只是郭嘉拒絕了,此後郭嘉在房間裏睡了大半天,傍晚時分才出門,還跑到營外的一戶私學門口聽課去了。

當時自然是帶着飯盒過去的,又是喝酒又是吃飯,還不時發出各種吃東西的聲響,偶爾評頭論足,興緻來了,就叫一聲“說的不錯!”,亦或一邊吃一邊“嘖嘖”地似乎是在嫌棄老師說的內容,惹得一幫孩子各種嘴饞,幾個老師也大發雷霆,朝管理治安的士卒反應了一下,反而被郭嘉聽到罵了幾聲腐儒,弄得差點打起來。

若非郭嘉最後滿口引經據典,竟然說得那幾個因為在老虎山腹地教書頗為傲氣的老師啞口無言,這事說不定還會令得幾名對那幾個老師頗為推崇的頭領打一頓郭嘉。

但也是出了此事,在得知荀諶與郭圖對郭嘉放任不管、熟視無睹后,如今營內大多數人都已經知道郭嘉與郭圖荀諶二人形同陌路了。

此外,晚飯時候郭嘉沒找郭圖荀諶算是證實了這個觀點,方才這廝還跑去找朱明下山看風景學釀酒去了,有人過來彙報,郭嘉找朱明問的都是劉正的那些事迹,於毒張飛聽了,也以為一番激將起了作用,於是有些高興,這時自然也更親近了一些。

“郭某本就會輔佐明主成就一方霸主,名垂千古,這點殊榮於我無用。真要說有,這頭銜雖然特殊,可說出去也為人不齒啊。沒意思。”郭嘉仰頭,抬了抬酒囊,“都坐都坐,你二人都在此處一天了,站着不嫌累?”

“這就是個渾人啊。”於毒哭笑不得地隨後坐下來,張飛也笑着坐下,“知道今日你叔父朝我等說了什麼嗎?”

“郭某對此事不感興趣。”郭嘉回過頭,望着山下的火光,瞳孔映着月光,微微閃爍,“我更感興趣的是劉公子此行的目的。”

張飛一愣,“什麼目的?”

“朱副統領給我說了一些事。什麼你們挨打、受傷,劉公子有了牢獄之災,此後被救,南下……此事頗為有趣。昔日黃巾軍自幾州拖家帶口前往幽州,幽州牧容不下劉公子,竟然還容下了多半以張曼成為首的,來意一開始便很明確的黃巾軍,還讓文若兄做官,讓關雲長與張統領、管亥做官……而後,關雲長就被趕出去了,去向不明,管亥留在上谷郡擔任部都尉,抵禦鮮卑……”

郭嘉不疾不徐地說著,又望向於毒,“我還問了於渠帥的麾下,白雀北上幽州,此後帶着一幫精銳消失了……”

郭嘉笑出聲來,語調慵懶而舒緩,“你們說,他與關將軍會去哪裏?幽州牧殺了,還是如何了?劉公子此行過來,又到底是為了什麼?幽州牧為何不對他的人馬進行全部收編,騎都尉公孫瓚又為何能夠帶着幾萬黃巾軍,連同平難中郎將前去青州平定賊患……此外,於渠帥又為什麼這麼容易接納張渠帥,如同鹿腸山這般景象,幽州牧可否知曉,亦或看過……”

這些話有些亂,但循着問題去找答案,只要知曉事情真相,自然能知道郭嘉問的是劉虞與劉正的真實關係,以及關羽等人的部署。

於是,望樓上一時之間有些沉寂下來。

遠處山腳下火光浮動,有零星的火光朝着山的這邊過來,隨後消失在黑暗中。

底下有人窸窸窣窣地說著什麼,望樓上只有郭嘉吞咽酒水的咕咚咕咚聲。

片刻后,郭嘉“哈”了一聲,“好酒!”頓了頓后,語調微醺,“張統領,百密終有一疏啊。呵呵,你說這世上為什麼總有一些人,就是那麼天賦異稟?二十齣頭,或是一身武力顯名於外,或是胸藏兵甲為人所知?”

於毒突然輕咳一聲,一聽就帶着點異樣的情緒。

郭嘉仍舊恬不知恥地笑道:“群策群力當真能比得過一人?我看未必。有些人站在山頂,望到的始終是眼前的星空與山下的火光,人再多也一樣。然則另外一些人便是躺着,也能看到整個天下。人與人有差別你知道嗎?”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張飛的笑聲參雜着一些疑惑與荒誕,但郭嘉還是從中品味出一些掩飾的成分來,他哈哈笑着,摸到了拴在望樓粗壯主幹上的粗繩,笑道:“我說,酒足飯飽,該下山去玩了。”

他挪着屁股到豎梯旁,探頭望着底下豆大的火光,原本握住粗繩的手隨即一松,急急忙忙縮回頭來,語調有些僵硬道:“還想說完就滑下去的,這也太高了……你們怎麼下去的,手沒事?就不怕手滑摔成肉泥?”

“哈哈哈……”於毒放聲大笑,“畢竟是個書生,吃苦受難的庄稼人的手你見過沒?皮糙肉厚。”

張飛更是站起,左臂一把夾住郭嘉的腰,將郭嘉夾了起來,“很厲害啊!有些人胸藏兵甲?我看你身上有沒有藏兵……”

“放我下來!放我下——啊!”

一聲慘叫響徹營地,片刻后,地面上一道人影軟泥一般趴在地上,張飛蹲下身哈哈大笑,“怎樣?昔日我家大哥在薊縣被人追殺,便是如此下來的,差點沒命。此後卻是突發奇想,做出了這等訓練,以備不時之需。原本有手套防備,但手套偶爾會打滑,張某為了做表率脫了,可是磨破了不少次皮,還斷過手指,摔了不少次……自然,底下都墊了被褥。方才有如今。你腦子再好有何用?一矛戳死的人,吹噓什麼?”

“你等着,來日方長。他日郭某找些人,把你綁起來在城門上天天這麼上下吊,繩子什麼時候斷,你什麼時候解脫。”郭嘉聲音虛弱地恨聲道。

方才一聲慘叫,這時已然有了不少人圍觀過來,聞言都哈哈大笑起來,張飛笑着踢了一腳郭嘉的腿,“骨頭還挺硬。我等着,不過想抓張某,你投靠的人興許還得再強一些。要不然,光有腦子,沒精銳,遲早還是被張某一矛戳死。”

“那就等着!啊,張統領,你先別走,酒都灑光了,給我去打一點啊。”

“打個屁,躺着吧你!”於毒也順着繩子滑下來,晃了晃磨破皮的手,搶過郭嘉的酒囊,“咱們好不容易釀點好酒,被你們一堵,連銷路都斷了,你還天天喝,這是打算斷我等生路!想喝就買!五百錢一斗!”

“搶啊你……別走,就一點,一點啊!嘖……”郭嘉瞪了眼於毒,坐起來,掃視周圍,“諸位好漢,可憐可憐郭某……”

“噗!你這渾人!着實軟骨頭!哈哈哈……”

“能伸能屈,方成大事!你們懂個屁啊!還不給郭某拿酒來!就你!你家孩子郭某已經認識了,小心郭某……嘶,什麼,你家有一缸!那還不快扶郭某起來!郭某去你家幫你教育孩子!”

校場上一片喧鬧歡騰。

遠離人群的屋舍邊上,荀諶與郭圖對視一眼,卻齊齊臉色悵然。

不久之後,荀諶進了屋,長呼一口氣,拚命拿水敷臉幾下,油燈在一旁照耀,豆火在微風中搖曳,他望着水暈中模糊的自己,咬緊了牙關……

果真是昔日瞎了眼了,與這等寡廉鮮恥之人為伍……

待得夜色再深一點的時候,周圍傳來歡天喜地的喊聲。

荀諶疑惑出門,就見一名身着官服的男子被張飛於毒迎了進來,郭圖湊過來,“似乎是冀州牧的人。”

兩人聽了一陣,那男子便也過來,手中拿着那隻望遠鏡,拱手寒暄一陣,笑道:“此物乃琉璃所造,是劉公子發明,具體原理沮某也知道,本就有意獻給袁盟主批量打造。待得過去酸棗,沮某會親自與袁盟主說。哦,沮某便是怕想要邀功,反而搬石砸腳,所以提前告知一句。”

這話是真是假也說不好,但言外之意仍舊讓荀諶臉色微微僵硬,郭圖卻也望向遠處望着他們的張飛於毒,問道:“沮別駕,還不知這些人應當……”

“我家主公有令,張中郎將在青州急需人手,書信我家主公讓道給於校尉過去,青州事關重大,一樣不可怠慢,我家主公已經准了,此次便是讓沮某拜訪袁盟主時,順道來通知於校尉的。至於益德兄,我會領過去酸棗。劉公子分兵一事我也多有了解,只是自行決斷討伐董卓一事欠妥了些,沮某與劉公子有些交情,此次也會好好說道他一番。如今盟主已經南下酸棗,沮某這便帶他下去。哦,二位在此受苦,沮某替於渠帥與益德兄向二位賠個不是……”

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們除了耗費兵力糧草,為了這件事大動干戈乃至吵得拉幫結派、黨同伐異,什麼功績都沒有,就被對方輕描淡寫地帶過去了,乃至於還會讓張燕、劉正為此對他們生惡……

郭圖想到這裏,如鯁在喉,再看混在張飛於毒身後那群士卒中、不肯過來的郭嘉,見郭嘉在火光中拱手得極其肅穆,更是心亂如麻。

這是道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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