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東陸密使四(3)
可是他們誰都沒有我那麼吃驚,我不知道怎麼就從巴夯的背上跳下來,不顧一切地往彤雲大山的方向跑,直到跑不動了才趴在雪地里。巴夯嚇傻了。可是我怎麼告訴他呢,他是不會懂的,那時候北都的星野正好旋轉到彤雲大山的頂上,三顆流星都穿過北都的星野啊。我當了三十多年合薩,總是想能在北都的星野里找到一顆星星,古風塵的讖語就破了。
可是真正看見星星,卻是着火的流星。那些流星,是被漆黑的谷玄吞掉了。
我和巴夯拼了命趕到金帳的時候,金帳裏面早已聚滿了人。彤雲山那邊的動靜把人都驚醒了,各部的主君,各部的合薩和巫師,還有大貴族們。那些巫師把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擺在帳篷里,燒裂的龜甲和牛骨啊,死人的骷髏啊,神卜池裏撈出來的玄明啊。
我進去的時候異常的安靜,所有人都看我,大君只問了我一句,說:“是不是谷玄?”
我說:“是。”
每個人都說不出話來,那些巫師忽然就跪在地上禱告,像是瘋了一樣。當時還能靜得下來的,只有大君和九王,還有那時在北都避風的真顏部龍格真煌。等我看見英氏夫人抱着一個孩子從帳後進來的時候,我的頭嗡的一聲像是要炸開,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冷了。我忽然想起那晚上是世子降生,我那一句話,已經把他給害了。
有人說世子是個生下來沒有呼吸的孩子,側閼氏咬了他一口,把他咬活了。又有人說王妃原本懷的是雙胞胎,世子在娘胎里吃掉了自己的兄弟,所以只有他生下來。那時候巫師們真的是瘋了,所有人議論紛紛的只是怎麼殺了這個孩子祭祀盤韃天神。大君鎮不住,巴夯操着刀擋在大君前面,九王已經悄悄出帳去調兵。
這時候救了世子的還是龍格真煌。不知道怎麼地他就發怒了,把真顏部自己的巫師提了起來,拎出帳篷外插進一個雪堆里。所有人都傻了,獅子王那時是草原上第一的英雄,誰也不敢在他發怒的時候出頭。
我至今都記得龍格真煌的話,他說:“我們真顏部的人拜祭偉大的盤韃天神,他若是說這個孩子是不祥該死的,我現在就一刀殺了他。可是我沒有聽見天神對我們說話,我只看見這些骯髒的牛骨頭和龜殼。如果這個孩子真的是不祥的,那麼就由我龍格氏的族人將來殺了他,我願意撫養他!”
他跪下在大君面前接了那個孩子,他說:“那就由我為他起名,我叫他阿蘇勒。”
阿蘇勒,意思是長生。
煙鍋里的灰冷了許久,老頭子不說話。阿摩敕也不敢出聲,他看看老頭子,又想那頭髮怒的獅子,這樣一個人,竟然會變成庫里格大會的叛賊,如今已經是木匣子裏的一顆人頭了。
帳篷外漆黑的夜裏不知是誰在磨刀,鐵在磨石上“蒼蒼”的聲音聽得人心裏發寒。
“六歲時候,世子去了真顏部。”老頭子抿了一小口酒,舔了舔嘴唇,“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什麼,真的是怪事,從小到大,他身邊的人死得特別多。這下子連草原上的獅子也死了,他走過的地方,還真是不祥。”
阿摩敕打了個冷戰:“那些女人說,世子是谷玄……真的有命星這回事?”
老頭子搖搖頭:“相信命星的,只有古風塵的皇極派,我不知道,可是我讀過《石鼓卷》。”
阿摩敕忽然坐直了。《石鼓卷》是蠻族星相的聖典,至今為止他都不知道這是本什麼樣的書。
“是的。就是在那天夜裏,神卜池中的玄明全身赤紅而死,祖廟地宮中的萬年燈熄滅,彤雲大山的山頂泛出金色的光芒,三顆並排的大流星穿過北都城的天野,天空明亮如白晝。一切都和《石鼓卷》的預言相同,那是天神對世人的懲罰,草原變成血紅的顏色,變成滿是死人的地域。”老頭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過,蠻族迎來新的時代,英雄拔出火山中的神劍,跨着獅子頭的雄鷹統一草原,盤韃天神擁有了天空,把大地和海洋留給他的孩子。這個孩子就是鐵沁王,山與海之王!”
阿摩敕獃獃地看着老頭子,手裏的算籌“嘩”地灑了一地。
老頭子卻安安靜靜的,蹲下身一根一根把算籌撿了起來,又塞回到阿摩敕手裏。
“你會成為新的合薩。”他摸了摸阿摩敕的頭,“你知道為什麼么?”
阿摩敕茫然地搖搖頭。
“因為你很傻啊!”他詭秘地笑着。
他把酒罐裏面剩下的酒一口氣灌了下去,翻個身在貂皮裘上睡了過去,呼吸聲漸漸悠長低沉起來。
阿摩敕大着膽子按了按他的肩膀:“老師,那盤韃天神到底是要保佑草原,還是要懲罰我們?”
“不要揣測神的心,我的孩子,”老頭子的聲音彷彿夢囈,“神的胸膛里沒有心,那只是一塊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