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恩生女
這天晚上,他們在約定的地方碰上頭以後,包義旭帶路,二人向離包河公園不遠的寧國新村走去。一路上,包義旭很興奮,話也多了起來。他給程如峰談起了一些鮮為人知的包家內部的故事。
他說,包公因為是突然離世,當時的宋仁宗趙禎很是悲痛。仁宗皇帝為追念包公生前的功勛,不僅照顧他的兒孫在朝為官,還特別敕賜了一位“奉祀生”。這個“奉祀生”,通常叫“恩生”,在包氏家族中,歷來被看作族長。既負責管理包公祠堂、包公墓園以及有關包公的文物和文史資料,還代表包氏的後裔接待來訪的客人。因為“恩生”是世襲的,一般只能由長房長子接任。正因為這個人是一族之長,大家就都尊崇他,也都聽他的。過去“恩生”就住在香花墩上的包公祠旁邊,所以包家人不叫香花墩,叫它“包墩”。“包墩”可以說是包家的一塊“聖地”,天下包氏的後裔沒有不知道“包墩”的。
他說,最後一代“恩生”,是包公的三十五世孫,叫包先海。包公的畫像,《包氏宗譜》,都保存在包先海的手裏。據說,那幅包公的畫像,是在包公生前畫的,大小和真人差不多,白臉,長鬍須,頭戴烏紗帽,帽翅兒很長。因為包公的個子不高,上朝時文武百官常常擠得他透不過氣來,宋仁宗趙禎特地賜給他一頂帽翅很長很長的烏紗帽。這辦法很管用,從此以後,再也沒誰敢擠對他了,怕碰壞了他的帽翅兒得罪了皇上。那張真人大小的包公畫像,從元、明、清,經過民國,一直傳到了包先海。那畫像平日是用黃綾子口袋裝着,放在一個早已磨得發亮的樟木盒子裏。每逢農曆春節,大年三十,包先海就把畫像取出來,掛在包公祠的中堂上。全族人都集中在那裏,然後,按輩分一代一代地瞻仰祖容,叩頭拜祭。過罷年,畫像就又收起來。日本鬼子來時,大家四處逃跑,包先海跑到哪裏,就把畫像、家譜背到哪裏,傳家寶是不能丟失的。解放后不久,市文化局一位幹部找到包先海,說是要把包公畫像調到北京鑒定鑒定,假如真是世代相傳,那就是國寶了。包家一合計,猜想這恐怕是要把它獻給**,又激動,又捨不得。大家認為送上去后,八成不會再送回來了。包先海就把畫像拿到照相館,拍了一張黑白的底片,然後,印了好些張,一家發上一張,留作個紀念。誰知,有一天,包先海高興地直着嗓子對大家說:“祖宗像在故宮博物館展覽了三個月,又被送回來了!”
包義旭說得眉飛色舞,忽然想到了什麼,嘆了口氣,就再沒說話了。
走進包訓芝家,程如峰才知道,自己走進的正是包氏家族最後一代“恩生”的家。包先海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女兒就叫包訓芝。包先海原打算在肥東縣大包村老家的親房中間抱一個侄兒做繼子,好讓“恩生”後繼有人,誰知,解放以後包公祠由人民政府接管,“恩生”的事便從此作罷,包先海抱的兒子也就一直沒有到城裏來。一九五四年農曆八月初八那天,包先海去世,包公畫像和《包氏宗譜》就都由女兒包訓芝保管。
程如峰十分希望親眼看一看包訓芝保管的這些東西,但他怕這些東西很難逃過浩劫。所以問得格外謹慎。
提起畫像和家譜,包訓芝話沒出口,眼睛就紅了。她說,“文化大革命”剛開始,包公祠里用檀香木雕的包公像就被合肥工業大學的紅衛兵用刀劈得粉身碎骨,兩旁原有的王朝、馬漢、張龍、趙虎的雕像,統統被打翻在地,連石刻的包公像也被砸毀。後來,合肥教院的紅衛兵知道她就是世代守候包公祠的“恩生”之後,大字報一直貼進了她的家。那幾天,她怕極了,就主動把包公畫像和《包氏宗譜》交給了街道上的居委會。再後來,畫像和家譜就全被紅衛兵搜出來一把火燒了。包公的畫像畫在宋代的麻鮮紙上,不大起火,尤其是陳年的畫軸,根本燒不動。紅衛兵乾脆就把它掛在一棵老槐樹的枝椏上,澆了煤油燒,燒得狼煙四起。同時被燒了的,還有當年包公的一張任命狀,和收藏至今的包公生前穿過的一雙長筒朝靴。
包訓芝回憶說,當年包遵年見這場面氣不過,搶過掃把要去打學生,結果被學生揪將起來游斗,還被剪成了“賴梨頭”。
程如峰注意到,包訓芝講這段往事的時候,雖然流露出一絲難過和惋惜的情緒,但並沒有明顯的不滿,甚至很平靜。這畢竟還是在一九七三年,令人生畏的階級鬥爭,還在“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包訓芝豈敢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口出怨言。
但是,包訓芝的家到底是世襲“恩生”,長期處在包氏家族的中心點和制高點上,因此,毫無疑問,她知道的內情,要遠比包義旭豐富得多,全面得多,也翔實得多。當程如峰問到包家是否藏有包公墓圖的可能時,她想了想說:“沒有單純的墓圖,家譜上畫有墓圖,家譜雖然被燒了,但那本家譜我看到過,大興集那是包公墓不會錯。那兒除原先就有的十幾座老墳外,後來包家的任何人就不準再葬在那兒。”
程如峰追問道:“肥東縣的包村,是包公的出生地,那兒還會藏有家譜嗎?”包訓芝搖着頭,說:“不會有了,不可能有了,收藏的譜早進造紙廠了。”
程如峰十分懊惱地感慨道:“不管怎樣看待包公,包公他畢竟是歷史上極有影響的一個人物,有些重要的東西總該保留一點吧。我們不能不要中國的歷史,一概否認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