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番外之遙知不是雪(一)
遙知不是雪
他生於仁康帝武元二年的元月初一,是被寄予厚望的皇朝嫡長子,尚在襁褓就立為皇儲,自小天縱英才慧智無雙,那時他的名字叫原承嗣。
武元四年元月初一,膝下子嗣單薄的仁康帝才有了第二個兒子,望着搖籃里那粉嫩雪白的一團兒,他動容地笑着摸了摸這個和他同日生辰的弟弟的腦袋,笑說:“父皇,皇弟如此玉雪可愛,當真像極了父皇宮中一直養着的那隻可愛的極品雪域白狐狸,如斯珍奇,兒臣送他一個小字,就叫雪狸兒如何?”
從那,宮中的二皇子便有了這麼一個人盡皆知的名字,其人也日益長得肌骨若玉,高潔如雪,人人都道其不愧是歷年來最美的上京國色盈妃娘娘所出,將來長大后必是世所罕見的美男子。
當時的他無比地喜歡這個小弟弟,兄弟二人同寢同食,在歷來嫡庶相爭相仇的原氏,成了一對罕見的異類,以至於他忘記了危機,忽略了盈妃看他的眼神里隱含的異色。
武元八年冬,仁康帝巡幸顯陽,紫耀行宮中,他緊緊抓着雪狸的白玉小手登上了那聖潔九合台,重樓殿宇被一夜大雪籠罩,整個紫耀行宮在這高聳入雲的九合台頂看去是那樣純潔如幻。
然而最美的不是這雪披宇闥的富麗宮城,是他身旁墨發朱唇,黑目雪膚,裹在狐皮小氅中的雪狸兒,他情不自禁捏了捏他嫩嫩的小臉,指指台下那西北一角花枝隱逸的寒梅,兩個人默契一笑,重新牽起小手向著那個方向跑去。
納蘭皇后喜歡梅花,最喜古人詠梅“為容不在貌,獨抱孤潔”之句,那是匆匆的時光里,他對素潔雅幽的母后最深的印象。
也正因納蘭皇后是這番清高性情,才註定與日漸奢靡昏聵的仁康帝漸行漸遠。
每每看到盈妃那日漸妖嬈魅惑的倨傲之態,她總是笑笑不語,連隨君巡幸顯陽都獨自選了梅園這麼一個僻靜的角落落塌,任那人帶着他的寵妃在宸華殿縱情聲色。
見到他和雪狸沾染着一身雪花進屋,納蘭皇后依舊對他們二人溫柔笑着,令人拿了梅花餅與他們吃。那日他的舅母護國公府少夫人也在,她是宛韶遠嫁而來的鄢若公主,腹中正懷着八個月的身孕隨他們一起來了顯陽,聽母后說舅母如果生個女孩兒,將來就要許給他做太子妃,他當時對太子妃的概念還很模糊,只是每每見到舅母隆起的小腹,總要在無人見時去摸一摸,與她說說話,時間一長就成了習慣,雪狸見到,總要偷偷笑他。
夜黑時,盈妃派人來帶雪狸回宮,他正騎在侍衛肩頭為他攀折那一支開得正艷的紅梅,將紅梅遞到他的手中,他學着太傅的模樣對他笑吟:“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支春。春天雖然還沒到,二皇子就先收了我這一番心意吧!”
雪狸接過紅梅,對他嘻嘻笑了一聲,任由內侍抱着返回宮中。
雪花飄飄,下在那個紅梅盎然的寒夜,嫣紅與潔白落滿他的髮絲,他就那樣坐在侍衛肩頭,停在梅樹下看他乖乖窩在內侍懷裏,手裏緊緊攥着那支紅梅,在雪地里漸漸走遠,他們兩人就那樣相視笑着。
那一眼是他們純真時光里的最後一眼。
當夜,禁軍沖入梅園的時候,母后慌忙將他藏在了床下,安靜的梅園一陣刀劍亂影,慘叫凄絕,他第一次聽見母后聲嘶力竭的怒吼,隨後一把火,迅速蔓延了整個梅園,火光里他看到了死去的女官、嬤嬤,還有母后和舅母躺在地上漸漸凋零,門外是盈妃得意忘形的笑臉。
沈頤的父親將他救出火海的時候,他的懷裏一直緊緊地抱着那個小嬰兒,她是火海里舅母拼盡最後的力氣產下的骨血,是母后交到他懷中的囑託,是他今後唯一的親人。
她為他取名緋雨,緋色如雨,為的就是永遠記住那一夜的腥風血雨。。
武元八年,納蘭皇后深忌仁康帝寵愛盈妃母子,恐與太子地位不保,勾結母族於巡幸途中毒害仁康帝,意欲早日擁立太子登位,聖上大怒,廢殺納蘭皇后與太子,誅護國公府滿門,改立盈妃高顯姿為後,二皇子原延祚為儲。
事發后,清河王等宗族大臣迅速趕至顯陽立諫仁康帝明察,然仁康帝迷於高顯姿日久,對其言其行深信不疑,身邊所用惟高顯姿所親,縱幼弟清河王之言亦不為信,朝中大權迅入高顯姿一黨之手。
那個寒夜特別的冷,他抱着蔫蔫的女嬰把身體縮在木炭車廂里,生怕她發出一點聲音,出安德門時,車停了,他聽見禁軍要來排查的聲音,翕動的雙眼一直緊緊盯着車廂的縫兒往外看。
黑夜裏,宮門外的甬道走來一匹白鬃駿馬,馬上的年輕人清俊雅緻,一身玉色錦衣,革帶華貴,侍衛認出那是和當今聖上一母同胞的幼弟清河王,紛紛涌過去跪地請安,木炭車這時才趁機駛出了宮外。
走在顯陽城狂風大起的寒風裏,他沒有回頭再去看那冰冷的宮城,他只知道總有一日他會再回來,會用自己的方式來看這個已經古老腐朽的皇朝走向毀滅。
武元十五年的霜降,落葉孤伶鋪滿階,他在廊下細細清掃着落葉,幾個內侍在他身後小聲議論着聖上命不久矣,他的心裏沒有一點波瀾,只覺得以往見這落葉紛紛甚是詩意,卻從來不知道清掃起來是這樣麻煩,他只趕着早些把活幹完,這漸冷的天,呆在風口可不舒坦,卻不想一個用力把落葉撥到了一個人的錦靴上。
那是雲州織造局進貢的最名貴的月華錦,非權貴不能得,何況是做靴子?他在心裏意識到自己惹禍了,既把自己投入泥淖,便應有做泥淖的自覺,他放下掃把雙膝跪地請罪,“奴才該死!”
那人許久沒吱聲,他沉住心思一直伏首,那人卻笑了笑,聲音悅朗如流水潺潺:“別的人犯了過不止請罪,還會順帶一句請求‘恕罪’,你倒是有趣,不給自己求情,請個罪還不咸不淡,這態度倒是少見,明兒來孤身邊伺候吧!”
他後知後覺謝恩,一直沒有抬頭,而那人也早已拂袖而去,只有尾隨其後的清河王給了他一個沉鬱目光。
是年冬,仁康帝駕崩,太子即位,改元景寧,史稱仁明帝,太后高顯姿臨朝聽政,新皇政令行出處處掣肘,大權盡為高顯姿及其黨羽所掌。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他走進龍彰殿的時候,雪狸正和新進宮的昭儀夏侯氏淺笑安然畫著峨眉。
他的手很輕巧,骨脈分明,白皙無暇,輕輕幾筆遠山勾勒,夏侯氏已經露出了半帶嬌羞的滿意微笑,他理理她的鬢髮,修了修那黛黑的眉梢道:“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晴霜,你說你我二人像不像民間綠紗窗下共論娥眉之歡的恩愛夫妻呢?”
夏侯氏聞言更露嬌笑,她是個長得格外綺麗高貴的女子,在美女如雲的後宮中未必能艷壓群芳,卻天生有洇美風流之態,令人一眼就很難忘。
見他進殿,她沖他淡淡頷首,適時退到了內殿。
命人將今春新進的兩大瓶梅花抱入殿中擺放,他問:“皇上似乎對昭儀娘娘分外特別?”
“特別嗎?或許是因為她很聰明吧!”雪狸漫不經心回答,並沒有將這個話題放在心上,他反倒是折下一支紅梅抬頭認真問他:“燎原,你說是白梅更好些,還是紅梅更好些?”
他面無表情地低眉,“白梅似雪,紅梅似血,說來有何不同?”
雪狸皺皺眉,笑言:“白梅似雪,自似我,當然不同!”
不管他置不置可否,那人已經轉對侍者吩咐:“叫人將今冬新進的白梅盡數移種去連大總管新搬進的院子,就賜名……存雪閣吧!”
他怔了怔,望着那窗前的一瓶花雪笑道:“好,就叫存雪閣。”
從那,他的園中遍植白梅清然,素潔出塵得恍如九天仙境。
月出花月相宜,雪落梅雪清絕。
他的心裏永遠藏着十年前梅園的落紅血雨,對着這滿園傲雪腦海中卻都是他的清潤神采。
緋雨問他,是不是軟了心,他們可以收手。
他搖了搖頭。
很早以前,他就已經不配再有心了。
他終究堅持了他的一往無前。
黑白相對,棋子相圍,世間局與掌中局,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很快他似乎就能看到這個江山在高顯姿手中的徹底破敗,看到當年的始作俑者們得到該有的報應。可是每每他都很困惑,一直都是雪狸的白子在圍困他的黑子,為什麼每每最後贏的總是他?似乎一切都在雪狸的掌控之中,他以為控制一切的是自己,其實卻不是,那人好像一直在刻意地相讓。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數年來第一次有了恐慌。
“啟稟皇上,大喜!”
一個內侍略帶尖銳的傳抱聲打斷了他的思路,對面,雪狸已經放下棋子淡問:“何喜之有?”
內侍道:“方白清河王府有人來報,入夜時清河王妃剛剛誕下了一位小世子!”
“真的?”雪狸眉眼彎彎,一貫清潤淺淡的他難得露出這驚喜神情,他撫過他的肩膀,迅速地向殿外走去。
地上內侍有些疑惑地向他投去了詢問的目光,他信手將黑子扔入棋盒,“皇上手足單薄,如今清河王有了世子,也可補皇上臂膀空虛,快去吩咐下邊人擺駕清河王府吧!”
“可是現在宮門已經落禁了,太後知道怕是……”內侍有些為難。
他慢慢飲茶,“去吧,有事我擔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