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月移笙歌落(七)
東乾天緯六年正月,玉寒於水月城返回顯陽途中病逝,謚號元襄帝,於同年仲秋葬於顯陽北郊珵崆平台,貴妃蘇氏感先帝隆恩,以死殉葬。同月,群臣以太子年幼難祧國之重任請平陽王登基大寶,玉澤辭之不受,群臣再請,玉揚旌亦承沈后之意請王叔即位,玉澤乃受,於三月初八登基於德安殿,立尊寡嫂沈皇後為慧靜皇后,奉請養居於安樂宮,玉揚旌為霖陽王,食邑萬戶。
同月,詔封正妃諸葛氏為皇后,晉封側妃出雲國韶忻公主為貴妃,側妃趙氏為宸妃。因感舅父崇溪郡王自幼教攜有功,特晉爵為親王,冊其義女明氏入宮為貴妃。
次月,平故長興王玉亓之冤案,詔返其流於海外二子歸國,加爵封襲,遷玉亓之遺骨入皇陵重以下葬,因玉亓故被牽連之官員亦隨之平反。
同年九月,墒山圍獵,玉氏宗族子孫俱往,霖陽王墜馬重傷,不日,卒。慧靜皇后哀不自勝,於佛堂自縊身亡。
十月,詔令天下,元襄帝病死事有蹊蹺,與西原交惡反目,集結大軍,發兵西原!
玉子衿揮退了侍衛,默不作聲端着一碗湯藥進了房間。
他果然沒有放過揚旌和凝嘉
宇文錚正半靠在床上看着一本書,看到她進房來,將書本擱置,拉着她的手坐到了床前,“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入秋了,可要再多添些衣服。”
玉子衿木然點了點頭,喂他把葯喝下,正想讓連翹去拿幾顆當初為了哄姣姣吃藥備下的桂花糖,才想起姣姣精神大好以後就去了水月城與緋雨作伴,留下的桂花糖也已經吃完了,宇文錚表示不在意,讓她坐着別動,就那樣陪在他的身邊就已經不苦了。
窗外的落葉淅淅零零飄落,那一樹燦燦金黃已經到了暮景,馬上就要落地成泥了。
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也快到了。
血蓮還了他的魂,卻補不了他的壽命,這一年多與的相依相伴,也是上蒼憐憫,他也早已不求其他了。
玉子衿摸了摸他已經有几絲銀白的鬢角,看他臉色蒼白,眼角竟有了可怕的細紋,惶惶問:“你感覺怎麼樣了?可好些了?”
宇文錚笑拍她的手臂,“人生再長不過百歲,我再好還能活成個大王八不成?我可不要學那個人!”
玉子衿擰他一把,“一大把年紀了沒個正經。”想起原倚風她有些沉下了眼神,沒有再去看宇文錚,良久她摸着鬢間從水月城回來就一直未取下的青玉簪道了一聲“對不起”。
宇文錚並未介懷,他摸着她的臉龐笑道:“你不必跟我說對不起,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心裏終究是有了他。十幾載相伴,沒有愛也有親情,不論是你習慣了他的存在,還是對他產生了感情,他都早已成為你生命里的一部分,你又不是涼薄之人,這又有什麼可歉疚的?”
玉子衿一時哽咽,宇文錚看天色不早了,便叫她去看看宇文少擎睡醒了沒,她方一離開,他便換來了宇文鵬舉,問:“出了什麼事?”
宇文鵬舉看看門外玉子衿已經走遠,將東乾之事如實相告。
宇文錚望着廊外落葉鋪階,橘黃遍地,揮退了他。
鍾罄寺的山茶這一年開得格外鮮妍,秋季花期也分外長,因宇文錚身子之故,二人一直沒有來得及看,許是怕再也捕捉不到那凄艷之色了,在花瓣盡數零落前,宇文錚還是執意帶玉子衿來了此處。
那年玉子衿被樂昌所擄時,鍾罄寺的大火禍及山門,大部分山茶慘遭火吻,僅剩下的半路山茶宇文錚特讓宇文鵬舉尋了瀧州最有名的花匠細心培養,植入花盆,並在山門前修築了九百九十九級石階,重新將那些山茶盆盆銜接擺放在了山門前的石階上。這一路繁花,嫣然相伴,至此便成了鍾罄寺的一景,英成王與王妃伉儷情深之事也廣為傳唱,有“石階九百九十九,鍾罄山茶連尾頭”一說。
兩人站在石階下,正看着那一路只剩最後繁華的山茶,這時一個身穿布衣頭戴草帽的老人逐漸走進,他聲音醇厚,笑意淡淡,“英成王,長公主,老朽久違了。”
宇文錚和玉子衿疑慮相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那個老人,齊聲道:“蘇先生?”
來人正是昔日玉策座下第一謀士——蘇凈蘇文諳。
自玉策故去,他便歸隱金州瑛山,時赴瑛山書院講課授學,居處閑淡,蘇醴死後,他失去了唯一的獨女,自那放游江湖,巡散天下,已經有許久沒有人見過他的蹤跡了。
褚悠正跟隨在宇文錚與玉子衿一行,見到蘇凈,二人不禁都熱淚盈眶,他們師兄弟兩人自年少時就互不相容,彼此爭鬥了一生,歲月匆匆那麼快就已經暮年老朽,眼看一生不余幾歲,曾經的恩與怨也早就隨風漸消了。
玉子衿一貫敬重蘇凈,見他在此,不禁心生如見先父的殷切之情,“蘇先生,您怎麼會在此?揚彥和揚閱已經被從海外接回了顯陽,六弟和蘇醴也已經平反了”
蘇凈笑着點點頭,“我知道,我此次便是要東去顯陽,路經此地,見英成王府人馬出行,便想是長公主和英成王來了此處,特來會會故人。”
“蘇先生,是玉家對不起您”玉子衿愧疚道。
蘇凈揮了揮手,“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說不得誰對得起或對不起誰!醴兒和六公子,雖是人為之禍,也是時也命也,揚彥和揚閱性情張狂,肖像其父,縱有九公子愛護,但身邊也不能無親近之人用心督導,我這次去顯陽便想留在他們身邊,權算我這個做父親的為醴兒盡最後一份力吧,我沒能救得了她,最起碼也要看住兩個外孫不能再犯錯!”
“再犯錯?您是說揚旌墜馬是”玉子衿逐漸反應過來,見到蘇凈痛苦閉目,她沒有再繼續往下說。
蘇凈搖了搖頭,轉身向山下走去,“錯生名利場,纏於名利事,便該做好準備身做枉死鬼,這世間有幾人能看開,又有幾人在最後能功成身退呢?”
他漸漸走遠,一生精於算計謀略的人,最後卻成了看得最開的人。
年關將至,楊櫟攜禮入府,探宇文錚病情,宇文錚親身相待,言及久病無力,楊將軍神武將才,有輔國之能,懇將少子相托,楊櫟泣涕不已,連連相辭不敢受,至午夜方從英成王府哀傷而歸,由宇文靖域親身送出府門。
宇文靖域返家入室,宇文錚正面色蒼白坐在卧榻,他淡看坐下幾位臉色傷痛的忠心大將,道:“我死之後,楊櫟必反,現託孤二子與諸位,二子他日若有能才可成事,還請諸位不吝佐之,錚在九泉之下感激不盡!”
須擒風、蒙成方和赫連熊熊等人不禁英雄落淚,紛紛單膝下跪,“末將願肝腦塗地,護衛幼主!”
宇文錚點點頭,令宇文靖域一一扶起了幾位大將,他抓住兒子的肩膀,指指一臉沉重的褚悠道:“褚先生教你成人,所傳文習不亞乃父,他日功成當拜相父之榮!”
宇文靖域強忍着不讓眼中的淚落下,重重對他點頭,“是,孩兒定會記得父親所託,他日不論榮辱,必會厚待諸位叔伯和師傅!”
宇文錚滿意的點點頭,吩咐他送了諸位將軍出門,只留下了霍衍庭一人。
待宇文靖域回來,玉子衿正從房中披着衣服起身出門,見到宇文靖域她問:“這麼晚了,你父親怎麼還宣諸位將軍過府,是出了什麼事嗎?”
“沒什麼,只是有些事情兒子沒處理好,才勞煩父親出面。”宇文靖域走過來幫她穿好衣服,母子二人同往書房而去。
霍衍庭這時正出書房門,與玉子衿走了個對頭,他看着她不復往昔神採的木然臉色,嘆息一聲道:“子衿,你這些日子精神不是太好,我叫佩月來府中陪你兩日吧!”
玉子衿反應有些慢地點了點頭,“嗯,好。”他扶着宇文靖域的手進屋,後知後覺地感覺出最近府中的氣氛有些不對,直到看到榻上溫和看她的宇文錚,才露出一絲笑容過去握住了他的手,“我下午只是想躺躺,沒想到一睜開眼睛就到深夜了,你怎麼也不叫我?”
“你日日要照顧我,還要照顧瀚兒,已經許久沒有好好安歇了,難得睡得那麼香,我怎麼捨得叫你?”宇文錚刮刮她的鼻子,熠熠星目如清波春水,溢盪暖情。
看到父母的這番情景,宇文靖域終於忍不住淚落,他轉身就出了房門。
“這孩子怎麼了?”玉子衿獃獃問。
“他沒事,只是辦錯事被我罵了。”
“他是我生的,你做什麼要罵他?”玉子衿瞪他。
“好好好,不罵!”宇文錚無奈一笑,他把玉子衿緊緊抱在懷裏,一滴淚劃過俊逸鼻尖,落在了她的髮絲里,“子衿,下輩子如果我們再相遇,你可一定不要再把我一個人丟下了,一定要老老實實在我身邊,陪我一輩子才行。”
“嗯,我會的,再遇見你,我一定會像個狗皮膏藥一樣死死地貼着你,撕都撕不掉!可是,我們會有下輩子嗎?”
“會的,一定會的!下輩子原倚風如果再敢出現,管他是公子世子還是皇帝,我一定打斷他的腿,讓他離你遠遠的,爬也爬不到你身邊,你說好不好?”他說笑着一摸她的臉,才發現她已經沉沉睡去了,最後在那櫻唇攜取一抹芬芳,他將她緊緊攏在懷中淚濕面頰“子衿,對不起,說好不要比你先走,我可能要食言了”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開玉子衿的雙眼的時候,她被那入窗的一陣寒吹得打了個機靈,默默拉了拉自己的衣服,她把宇文錚身上的披風又給他拉了拉,觸及他的臉頰時才發現是那樣的涼,“哎呀阿錚,都是我不好,肯定害你着涼了,阿錚?”
她驀然陷入了沉默,看着那如刀鉤雕刻栩栩如生的精緻容顏,她緊緊抓住了他還護在她腰際的雙手,她將自己的雙手貼合在那一雙帶有厚繭的掌心裏放在他的胸前,埋首進他已經沒有溫度的懷抱。
“阿錚,你累了對不對,,累了那你就好好睡吧!這次你的悠兒會一直在你身邊守着你,不會再把你一個人丟下”
西原承興十五年除夕夜,英成王宇文錚薨逝,享年不惑,舉國哀泣,原明昃特下旨舉國隆喪,以悼這一位亂世英雄名臣宿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