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月移笙歌落(五)
宇文少擎停止了哭泣,躺在玉寒懷裏一直在咬着自己的手指,他的大眼睛微紅,怏怏的,想是已經沒有力氣了,玉子衿的注意力一直沒有離開他,她忍着腰間的傷痛問玉寒:“你到底想做什麼朝我來就是,他還只是一個孩子,怎麼能經得起你的折騰?”
玉寒拍了拍宇文少擎的襁褓道:“二姐放心,這孩子怎麼說也是我的親外甥,我就算想傷害誰也不會先從他下手的,我如果不把他擄來,二姐又怎麼會乖乖地拿着我要的東西來見我呢?不過不巧的是,藏寶圖我已經不需要了,至於玉縱覽,還有些其他的什麼東西,倒是可以等價交換的。”他緩步踱行到原倚風身邊,又冷笑道:“早先有人稟告我有盜墓賊潛入了原氏皇陵,遲遲沒有抓獲,我一直未當一回事,真沒想到原來竟是你還活着,清河世子、仁靜廢帝、隱公子……當真是有意思……”
原倚風冷笑一聲,偏開頭懶得去看他。
宇文錚一擦嘴角的鮮血,“廢話少說,你想要什麼,儘管開條件吧!”
“英成王果然大方!”玉寒摩挲着宇文少擎的小臉邪邪一笑,“我想要的其實很簡單,只需隱公子閣下獻南海投誠東乾,遷南海金氏族人入顯陽永世定居,西原以瀘關至潛嶺一線為界,割西原北部疆土與東乾!”
南海為海疆重地,戰略位置之重自不必說。瀘關至潛嶺一線以北佔據了大半個西原,不止包括了水月城這一萬國商城,甚至囊括了宇文錚十幾年來費盡心力建立起的北部軍鎮防線,西原失了這半壁江山幾近於腹背與人,只待亡國!玉寒獅子大開口,一張嘴就侵吞掉了這四分之三個天下。
“我答應你!”宇文錚和原倚風想也不想同時出聲,他們不約而同地看了對方一眼,立刻錯開了目光。
“不要!不行!”玉子衿瘋狂地搖着頭,“南海有無辜群眾,西原有無辜臣民,他們沒有錯,不能單單隻因為我們的一己之私而被歸於這個惡魔手上!”想起臨行前緋雨所說之事,她靈機一動忽然拔下了髮髻上的銀簪,狠狠抵住了自己的脖頸,“玉寒,你忘了你讓宛韶女王給我下了雙生蠱嗎?你若不放了瀚兒,我現在就了結自己!你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大可也同年同月同日死!”
玉寒臉色一變,抱着宇文少擎的力道一緊,孩子立刻就哭了起來,他道:“原來你知道……”
“是啊,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延瑾現在就在我們的手上,她什麼都招了,你已經活不長了,瀚兒和他們二人若是有什麼閃失,我也不要活了,你盡可以為所欲為,我立刻就劃破自己的脖子,看看我們倆到底誰先斷氣!”
玉寒臉色更加陰沉,“把你的簪子放下,不然我立刻就讓人殺了宇文錚!”
玉子衿更加死死抵住了自己的脖子,看到那鮮血流出,玉寒開始有了一絲惶恐,就這一霎那的失神已經有一個黑影迅速略到了他的眼前橫臂一揮將宇文少擎奪入懷中,等玉寒回過神來那人一掌已經劈向了他的天靈蓋,他第一反應反手去擋才生生避過了這致命一掌,等他站定,宇文錚已經將宇文少擎塞在玉子衿手中,如魅遊走,橫刀而過,解決掉了那數個高手,一切只在一眨眼之間,那些死去的人睜大雙眼,還沒有來得及看清他的招式就已經咽了氣。
這位少年之時就揚名天下的烈性名將,近幾年退居幕後,一切權柄交由宇文靖域,更是不再當於前線兵戈,在謝絕疆場數年後,人人都以為其閑居養性日久,鐵馬駿騎之上必不復昔日神勇,然而不世名將就是不世名將,即使久不露光,也沒有什麼能改變這柄寶劍的銳利鋒芒。
玉寒震驚后莫名大笑,他臉上殺意盡顯,正要喚季戈,石棺上方正對着的穹隆頂突然裂開,一黑一白兩個錦衣少年已經從上方持劍跳下齊齊向他攻來。
宇文錚安然一笑,一口鮮血噴吐而出,直直倒在了地上,玉子衿把孩子交給原倚風,慌忙撲到了他的身邊,一觸手儘是血從他衣袍上滲出,她發現不對,着急地去解他的衣帶。
正見心口處,一片血肉模糊。
宇文錚睜開沉重的雙眼,對她笑了笑,沒有說出話來。
她不能接受地搖着頭,緊緊抓着他的雙手淚如雨下,恍若二十年前,東柳城下。
那日的開始,似成今日的結束。
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宇文靖域感覺到這邊的不妙,手中之劍掉落,失神地叫了一聲“父親”就要跑來,這時玉寒趁勢躲開玉揚翕的攻擊,躍至石棺一側的石柱旁,伸手觸動了石柱上暗藏的機關,宇文靖域剛邁出幾步,腳下轟隆破地而出一個玄鐵籠將其包裹吊升到了半空中,他的手又一使力,正對着玄鐵籠的四周牆壁立即出現了萬千小孔,只需再輕輕一用力,宇文靖域就會被萬箭穿心。玉揚翕恐懼地止住了攻勢,站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
玉子衿鬆開宇文錚的手,驚恐地看着被吊在半空中的宇文靖域,“玉寒,你住手,你要什麼我都給你,你給我住手聽到沒有!”
玉寒玩味地拍打着那道機關,“他果然是二姐最心愛的兒子,不顧一切也要衛之,只可惜,我現在沒心情要了!等這些人都死了,天下遲早是我的!至於你,大不了帶回顯陽好好養着,我自有辦法讓你也好好活着,你若敢以死脅我,我就再從玉澤開始殺起!他以為他在背後做的那些事情我都不知道嗎?”
他越說越激動,怒髮衝冠,睚眥欲裂,形如野獸,直接就要去觸發那道機關。
“不!”玉子衿哭喊着撲到了他的膝前,緊緊拽着他的衣擺哭訴:“不,寒兒,不要啊!我是你姐姐啊,那是我的親骨肉,你不可以這樣。我們一母同胞一起長大,你從小就那麼聽話,姐姐說什麼你就做什麼,一直都會老老實實跟在我的身後,這些你都忘了嗎?我們曾經關係那麼深厚,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嗎?”
玉寒的手頓時僵了下來,他緊皺眉頭看玉子衿,表情有些迷茫。
玉子衿昂首流淚看他,“這些你是記得的對不對?權力霸業固然重要,可那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再重要也比不過親情的,我知道你只是一時迷惘,是被寒石散弄混了心智。你知道嗎?以前我在閣時經常會聽母親提起小時候我們一家人住在崇溪的日子,她說她最想念的就是那段時光,尤其是我和你出生以後,父親事業初起,經常會回家與我們相聚。那時候我們兩個人躺在搖籃里,大哥和大姐圍着搖籃對我們兩個唱歌,我經常會哭會叫,而你卻一直乖乖的特別安靜,我們一家人是那麼其樂融融,那麼幸福。後來我們去了顯陽,搬進了更大的王府,有了更好的生活,可同時我們也有了其他的弟弟妹妹,雖然母親後來又給我們生了六弟、九弟和小弟,可是她卻說自己再也感受不到當初我們一家五口在崇溪的那種幸福了……”
“大哥……六弟……”玉寒的呼吸開始沉重起來,太陽穴上青筋暴起,臉色充血,只感覺頭疼欲裂,他忽然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頭顱痛苦地叫了起來,“大哥……六弟……六弟……噗……”他吐出了一口鮮血,痛苦萬分地跪倒在了地上。
他似乎忘記了一切,又想起了一切,然而一切的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石子飛出直擊他周身的幾處大穴,原倚風已經封死了他身上的各處穴道,這時一直沒有行動的季戈突然出手,持刀劈向了玉寒的天靈蓋。
玉揚翕見玉寒之狀,到底心有不忍,出手一劍挑落了季戈的刀。
季戈道:“平陽王有令,就地擊殺,三殿下因何攔我?”
“他現在的樣子已經掀不起風浪,你的任務已了,派人去向九叔復命吧!”
季戈指指那一池血蓮,“他早先已經派人在此取走了一部分紅蓮,這原氏聖葯可起死回生,平陽王如今還未從他手上完全奪權,我們要以防萬一才是!”
“那血蓮無用,你去便是。”原倚風忽然開口。
季戈猶豫地看了看玉揚翕,玉揚翕沖他點了點頭,他嘆息一聲先行離開了。
看着宇文靖域被救下玄鐵籠,玉子衿放心一笑,她頭腦開始暈眩,終於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等她再醒來,已經回到了存雪閣,看到躺在她的宇文錚,她猶如做夢一般地去試了試他的鼻息,感覺到那微熱氣體,她趴在他身側喜極而泣。
通過綠紗窗見到這一幕,**安心地回看向身旁一身雪白秀骨清相的原倚風,“血蓮真乃醫死人肉白骨之曠世神葯!只是世人不知其藥性發揮,還需原氏嫡脈子孫之血為藥引才可,英成王只一息尚存之際幸有公子以血作引用血蓮相救回魂,不論以後壽澤能撐幾何,不於此溘然英雄辭世,便是不幸之大幸!也正因此,為容儀公主安危,那一池血蓮註定不能存世,我等已奉命焚之!”
原倚風負手靜立,如水目光清澈透亮一直停留在那個淚中有笑的青衣女子身上,這深深一眼停留良久,洞明釋然,愛憐濃許,蘊含著這十幾載的綿綿情思,想以這一眼將她永遠烙進心田,回味餘生。
新春的第一縷晨風吹進水月城,撩動了他的廣袖白裾,雪絲纏綿,他一直微笑恬淡出了存雪閣。
張森低聲對**道:“聽聞玉寒之人為他進奉了血蓮,怕是救命無果,他註定要死在返回顯陽的途中了。”
**冷笑:“玉氏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篡公子之權,當真以為公子軟弱無能不能回之乎?若非為黎民計,公子何由他奈何?這一次,便是予他難以瞑目之懲,報公子血族之仇!”
玉子衿走出房門,四處都沒有見到原倚風的身影,她問了緋雨,問了宇文靖域,紛紛搖頭不知,預感之下,她恍然向城外跑去。
滾滾黃沙,旭日蒼茫,她一襲青衣孤立城外,雙眼含淚望着那置身沙海中的白衣公子,他一如往昔溫潤含笑,淡淡望她,許久她終於釋然般也回以點頭一笑,兩個人眼中惟存年少初相遇的純凈清透。
他漸漸轉身,走向那不知邊際的瀚海,清絕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黃沙滾滾中。
“大漠之外,雪塞之緣,有天山積雪覆蓋山壑,銀裝百年如舊,萬籟俱寂,人跡罕至,冰雪蒼茫世界,實乃清凈之所,了度餘生安寂。”那年沉香宮室,她曾聽他如是說。
長風萬里,煙沙相送。
這一世不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