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河漢界》第一章2(1)
裝槍的那隻鐵皮箱有日子沒動過了,上面的灰足有一指厚。
這隻鐵皮箱是我從一個日本鬼子的少佐手裏繳獲的。我挺喜歡它的,這箱子結實,鐵皮箱體下面鑲着一圈木頭底座,放哪兒都穩穩噹噹的。最主要的是這箱子上裝有兩條兜底攔到上面的粗繩,是專為馱在馬背上準備的,行軍打仗方便得很。那些年,天天行軍打仗,換別的箱子早就摔打爛了,就我這老夥計扛折騰,跟着我從關里到關外,從東北到海南,一氣跑到全國解放,除了蓋子上被炮彈皮穿了個洞,身上磕了幾個癟,啥毛病也沒有。
解放后不再行軍打仗了,也就用不上它了。有一陣子我老婆於恩華嫌放在屋裏礙事,想把它搬出去。我咋說她也不肯通融,我就急眼了,發狠道:“你敢?!老子跟它可比跟你感情還深哩,你敢把它從這屋搬出去,我就敢把你從這個家攆出去!”她果然被我嚇唬住了,再也沒敢提這個茬。
後來,還是我主動把箱子搬到地下室去的。這地下室大,縱深足有十米來長。我就把一面牆上貼了些靶紙,沒事就到地下室來瞄瞄準,擺弄擺弄槍。總得有東西裝那些槍呀子彈什麼的吧,我就想起了我的老夥計,給它派上了用場。
那時候,一下子沒仗可打了,心裏空落落地憋得慌。每回擺弄一陣槍離開地下室之前,我都忍不住拍着我的老夥計說:“我真羨慕你呀,能成天摟着這些槍彈,聞着這股子鐵腥氣、火藥味,你比我有福!”
箱子上的鎖有點生鏽了,費了半天勁才捅開。一打開箱蓋子,一股濃濃的槍油味立刻沖了出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嘿,真他媽的舒服!
槍幾乎是泡在槍油里,這是沒辦法的辦法,我不能常擺弄它們,又怕生鏽,只好委屈着它們了。不懂槍的人都以為槍是靠槍油來養活的,以為只要有了槍油,槍就不會生鏽,就不會犯毛病了。其實錯了。槍這個東西呀,是得靠人氣來養活的,你得常擺弄它。擦槍是為什麼?你以為擦槍就是為了擦擦灰擦擦銹?不,是為了用手擺弄它。是為了通過皮膚、體溫的接觸用人氣來滋養它。是為了通過手掌的摩挲來熟悉它,跟它交流,跟它建立感情哩。沒用人氣養活過的槍,再咋的也是個死傢伙,怎麼用都不順手。一旦被人氣養活出來了,槍就變成了活物,就有了靈性,有了情感,有了生命。到了這個時候你就儘管撒開用吧。你會發現它已經變成了你身體的一部分,是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你會發現它甚至比你身體的任何一部分都更加了解你。在你剛剛發現目標的時候,它就已經指住目標了;在你剛想把目標幹掉的時候,它就已經擊中目標了。
只有養活到這個地步,你才有資格說:“這把槍是屬於老子的!”
我這些槍都是早年打仗的時候漓漓拉拉留在手裏的。開始也沒特意要攢下,有的槍是因為有了紀念意義,就想給自己留個念想,不捨得扔掉;還有的槍是實在太招人喜歡,看上一眼就再也舍不了手了。結果就這麼一支一支地攢了下來,沒承想竟攢下了十幾支。後來上級幾次要求把個人手裏的槍全部上交,我就是捨不得交。但一支不交又說不過去,誰都知道,我們這些老傢伙哪個手裏沒有幾支槍呢?思來想去,我只好忍痛揀出幾支交上去了。
交槍那滋味可真不好受哇,像舍孩子剜肉似的,心裏真叫疼。剩下這幾支我是下決心說啥也不交了,我就去欺騙組織。我說沒了,都上交了。
欺騙組織的滋味也不好受,特別是當著黃振中的面。
黃振中把我交上去的那幾支槍扒拉來扒拉去地看了半天,好像自言自語似的說:“噢?就這麼幾支呀?”
這小子就喜歡迂迴作戰,很少正面出擊。我沒吭聲,我得沉住,等他火力暴露了再決定怎麼動作。
直到我都快沉不住了,他才假裝不經意地突然問了我一句:“咦,你那支勃郎寧呢?就是袖珍的那個?那支槍不錯,好像是在山東繳獲的吧?你給我看過的。”
我心裏這個氣呀,又不好說啥,就照直說:“那槍早就送人了。”
黃振中顯然不信,兩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問:“不可能吧,我死乞白賴地跟在你屁股後面要了半天,你都沒捨得撒手,能隨便送人?”
我說:“真送人了,在我手裏還沒焐熱乎就被人要走了。”
“真的?”
“真的!”
“那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我還以為你是想留下送給於恩華呢,就沒好意思下力氣跟你要。沒想到你倒送給別人了。”黃振中做出憤憤不平的樣子說:“我說老周,當時我可是明告訴你了,我跟肖萍正處在關鍵時刻,只要能把這支槍送給她,我就能保證打贏這場持久戰,順利抓獲她這個俘虜。可你……”
見他露出了側翼,我趕緊抓住戰機以攻為守,故意訕笑他說:“得了,我還不知道你?我早就看出來了,憑你那滿腦袋瓜的溝溝道道,就是沒這把槍,也照樣能把肖萍騙到手。”
黃振中的眼裏突然閃過一絲笑意,跟着就拖起了長腔:“不對吧,老周,那槍可是女同志用的呀。槍身才那麼一丁點兒,男同志只能握住一個中指,不得勁呢。不對,你得給我講老實話,到底把槍送給誰了?”又意味深長地笑着湊到我面前,壓低聲音說:“該不會是送給哪個女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