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電影廠道具陳列室(3)
四
“活着沒勁就結束掉。”
實在想像不出像陳菲娜這樣各方面都很優秀的人怎麼會有如此消極的情緒。當時她說這話的時候,眼底掠過的是冰一樣冷的顏色。斯二強看到了,為此心驚。上大巴回學校時,陳菲娜第一個坐在了座位上,別的人陸陸續續說著話上了車后,她也始終沒有跟任何人搭過腔。從坐上車一直到開車,陳菲娜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是我給她的信惹她不高興嗎?是哪句話呢?斯二強有些擔心,並心虛地有意避開與陳菲娜的眼神相遇。
不知怎麼的,陳菲娜前面的位子沒有人坐。後面上來的人寧可擠在顛來顛去的末排座位,也沒有人願意去坐在陳菲娜前的那個空位上,彷彿陳菲娜身上有一道排外的光,有種不詳之兆。斯二強後來想起這事時,覺得當時不應該有這樣近似迷信的念頭。還不是陳菲娜那種絕世的姿態造成了周圍冷然的氛圍。從欣賞到陌生,斯二強對於這位女同學的感覺,在短短的時間內跳蕩跌落。
斯二強最終坐到了那個位置上,那個在陳菲娜前面一直空着沒人坐的位置。說不清是什麼感覺,當時只是一股衝動就坐在了那個位置上。好像是要顯得自己落落大方,好像是跟自己的膽怯故意爭鬥。
人總是會欣賞自己的反面。起先,陳菲娜吸引斯二強的,是她充滿活力的青春肌體,陽光般的微笑,無拘無束的不羈性格。當自己沉入那種陰鬱的情緒時,斯二強甚至一直是以陳菲娜來鼓勵自己的。大家都是十五歲,可人家多麼堅強啊。斯二強的性格里,一直有憂鬱,他甚至是伴着憂鬱長大的。斯二強五歲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他先是跟父親過,等父親再婚以後,又是跟母親一起過。在他念小學二年級時,母親又再婚了,不大的兩居室里,硬生生擠進了一個陌生的男人。斯二強跟繼父的關係還可以,他從小習慣了與環境妥協。但他與一切保持着頑強的距離,那是用來保護自己的。
現實是這樣的無奈,這樣的不以你的意志為轉移。睜開眼睛,就是破碎,破碎,哪有完美存在。斯二強對於世界的熱情被壓抑着。無論在學校里還是在家裏,他都是一個好脾氣的人。但他跟誰都不太接近。對於別人,他似乎是坦然而透明的,但同時又不無深奧。連他自己對自己也不太了解。總之,他好像覺得有一個真正的自己還在藏着躲着,那是自主的、果敢的、完全獨立的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個理想的自己被緊緊包裹着,暫時不能破繭而出。不知何時才能破繭而出。只有在操場上狂奔拍球投籃時,他內心的熱量才有了一種愉快的爆發。大多的時候,他迷惘而軟弱。
女孩陳菲娜,像他生命中出現的一道強光。她的驕傲、逞強、我行我素使他羨慕又愛慕。有時候,他好像覺得她正是自己期待的那個真正的強大的、處於自由王國的自己。她代表了他的另一半,或許是因為她所表現出來的,正是他想表現而不能表現出來的。她比他勇敢。而他,內心像女孩一樣害羞。在操場上,他無意中發現了她的秘密,她在偷偷地抽煙。她抽煙的姿勢不老練,但可愛。沒有一個女生會在學校,會站在操場上公然抽煙。他欣賞她。也許世界上沒有什麼她害怕的事。他真誠地想跟她成為朋友。當然,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他比較恥於在同性中表達自己的想法,很難在同性中將自己完全展露。斯二強覺得與陳菲娜的友誼對於他的人生是重要的。
因為一直關心着陳菲娜的動靜,所以陳菲娜近來情緒的失落,斯二強比誰都看得清楚。數學競賽的輔導課,她基本是缺席的,而她是一個主力呀。是因為哪門考試考砸了?不會呀。是因為有着感情問題?
坐在大巴里,斯二強一直在想着有關陳菲娜的問題。從電影廠到黎明中學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許多同學在車上打起了瞌睡。大概司機為了防止自己也打瞌睡,就把一盤磁帶塞進了音響里。是一盤孫燕姿的歌帶。
活潑靈動的歌聲,使大巴里的氣氛開始活躍起來。
斯二強低沉的心漸漸有了迴轉。突然,他的脖子一陣涼颼颼的,像是有什麼人往他的後頸在吹風。坐在他後面的,不就是陳菲娜嗎?他疑疑惑惑地回頭看了一下,“咯咯咯……”陳菲娜正沖他笑得歡。他不禁也笑了起來。那是一個嬌媚頑皮的小女孩的笑。那個往人家後頸吹氣的動作也是一個嬌媚頑皮的小女孩的動作。一直陰沉不語讓人擔心的陳菲娜倏忽之間不見,消失了。在孫燕姿歡快的歌聲里,陳菲娜像變了一個人。或者說,此時,陳菲娜突然又變回她性格中陽光亮麗的一面。受了影響,斯二強的心情也開始變得明朗起來。陳菲娜調皮的小動作,不正是向他表示某種親熱與友好嗎?
斯二強的陰霾一掃而空。陳菲娜對他友誼的表示激起他對未來更深的友誼的想像與嚮往。他情不自禁地跟着磁帶里的旋律很小聲地哼唱起來。
五
武立沒有跟同學一起乘大巴回學校。他向老師請了假就從電影廠直接回家了。從徐家匯乘15路,乘到常德路靜安寺,他家就到了。武立輕手輕腳地用鑰匙開了門。
外婆正在午睡。一條幹枯的手臂伸在被子的外頭。武立走過去,動作很慢盡量不出動靜地把外婆的手悄悄放到被子裏去。外婆的嘴微微張着,喉嚨里發出老年人那種無力的含混的粗重的呼吸聲。外婆才七十不到一點,不老。幾年以前,她還是一個精神抖擻聲若洪鐘的女人,燙過的頭髮梳着一個髮結,外出吃飯或者會客什麼的,會穿上漂亮的衣裳塗一點口紅。外婆擔任着居委會的衛生幹部。召集手底下的人忙這忙那的,像有使不完的勁兒。外公身體一直不好,有高血壓和冠心病。這個家,里裡外外,外婆都是一棵大樹。武立八歲時,父母去了加拿大,本來說好一年之後來接武立出去的,但父母很快在那裏又生了一個兒子,再加上外公外婆捨不得武立離開,武立也就跟外公外婆一直生活在一起了。除了一兩年回來一次,過節時打打電話,武立對於父母的概念漸漸變得模糊。他們好像是他的親戚,割不斷卻又不重要。實際上,在武立的生活里,好像外公外婆才是他真正的父母。他與他們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