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花令二(1)
三十歲的柳永此時離“柳永”這個名字還有近十六年時間。柳永成為“柳永”那是宋仁宗景祐元年以後的事情。此刻,他叫柳三變,字耆卿,因為在柳氏家族中排行第七,所以又叫做柳七。柳永的名、字和號,雖然都是同一個人的代號,但使用的範圍卻大有不同。在家族親情關係中,大家都叫他三變;在文人圈子中,那些慕他高才者一般都稱他為耆卿;“柳七”這個號,卻是那茶肆酒樓、秦樓楚館中的紅粉藝人對他的昵稱。當然,文人圈中,那些瞧他不起的人,也同樣謔稱他“柳七”。將來,我們寫柳永的時候,一切都會顯得不牢靠,不說一般讀者,就是對其進行專題研究的人,也往往徘徊在是與非之間。光是柳永的名字先後變化,也會爭執老半天——還不能說清。柳三變(我這樣說,並非是我與他有什麼宗親方面的聯繫,柳永的名、字、號,我會不斷轉換着稱呼,如果你們認為其中必定包含着某種感情因素,我只能說是)出現的時間是1018年,宋真宗天禧二年的春天,也就是桃花被妓女們的胭脂水浸潤透了的時節,玉蘭花被嫖客淫猥的目光颳去一層皮的時節。
出現的地點是開封。
也就是被夜晚的貓叫鬧得徹夜不眠的汴京。
按後來馮夢龍的說法,柳三變一出現便是“丰姿灑落”,“人才出眾”,“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按關漢卿的說法,柳三變一出場,便先來一段道白:
本圖平步上青雲,直為紅顏滯此身。
老天生我多才思,風月場中肯讓人。然後便自報家門:“小的,柳永是也,平生以詩酒為念,好上花台做弟子……馮夢龍和關老夫子均沒有見過柳永,所以柳永三十歲出場的這個情節,他們是很難猜得到的。
現在,我們看見柳三變從“秦時樓”中出來了。這“秦時樓”,位於開封外城護龍河邊。河邊的楊柳正在吐青時節,每個枝條上都掛着一串尖尖的騷動。這外城,本是專供皇宮中人出行遊玩之地,禁止一切閑雜人員往來,可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就已對外開放,一些歌樓妓館便紛紛建在此處,以賺那些肥得流油的達官貴人的銀兩。“秦時樓”只是其中初開的一座妓館。柳三變步入其中,完全是因為這樓的名字起得別緻:“秦”和“青”諧音,是“青樓”而稱“秦樓”,一下子讓污濁庸俗變成了深沉高雅。這就是時代特點,每個時代都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堆名詞。
吸引柳三變的,倒不是上面這層因素,當他在洋溢着生殖意味的黃昏,在半醉半醒中將“秦時樓”三字翻來覆去品咂了幾遍后,對身邊的好友孫春道:
“春,這個地方值得進去。”
其實,他倆早已約好了另一個去處,那是東城水門邊的“昭君館”,有三個嬌弱的女兒在等着他們——確切地說是等着柳七。“七爺。”孫春說——這孫春乃江蘇淮陰人氏,世代皆以說書為生,很是仰慕柳三變的文才,二人成為莫逆之交,於是,他跟着三變,朝朝青樓,暮暮楚館,從不曾離得半步。
“七爺,”他說,“昭君館那邊……”
三變和女兒家打交道,從不敢有半句狂言,“天下唯一不能負的,便是女兒心”,這句話他不知對孫春講了多少遍,聽孫春如是說,柳七沉吟半晌說:“你快找個童兒去送信,就說十來天後我們再去,免得讓她們苦等。”
孫春說:“七爺,何需十來天,明日去不就得了?”
“我估計,這秦時樓中,我們要耽擱些時間。”
兩人叫了童兒,柳三變細細叮囑一番,將他打發往昭君館。
二人來到樓門外,先不急於進去,將那雕着花草的門楣細細打量一番,柳三變道:
“孫兄,你看這門上所雕有何別異之處?”
孫春看了一陣:“在我看來,只是些纏繞的花花草草,看不出別的名堂來。”
三變微微一笑,隨口吟道:
剪裁用盡春工意,淺蘸朝霞千萬蕊,
天然淡濘好精神,洗盡嚴妝方見媚……
尚未吟完,只見從門洞裏出來兩個人,一個好像桃花在水上漂,一個好像柳枝在風中搖,邊走邊說:“好個‘洗盡嚴妝方見媚’,這是何人佳句?”
三變連忙躬身施禮道:“二位小姐,貧生這裏有禮了。”
二位姑娘見柳七這般,捂着嘴嗤嗤地笑了,那個穿綠裙的給同伴咬了一陣耳朵后,輕輕向前道個萬福:
“打擾二位相公的雅興,我二人正要上市去買些綉線,聽見吟詩,心中奇怪,便迎了出來。敢問方才吟詩者是誰,吟的是何人的詩句?”
孫春前跨一步,剛要說什麼,見柳三變給他使眼色,便止住了。
三變又施一禮:“方才吟詩之人,就是……”指指孫春,“這位……”
兩位姑娘聽說,趕忙給孫春施禮,孫春也只好還禮:
“敢問二位小姐芳名?”
綠裙姑娘嘻嘻一笑說:“相公還沒回答我們的問題吶,卻問我們的名字,是不是我們的名字不好聽,就不回答問題了?”
柳三變只是站在一邊看熱鬧,心想,天地之間,最聰明者就是人了,人中最聰明者是女兒,而這女兒中最聰明者,莫過於妓院中的行首,就這幾句,竟讓能說會道的孫春張口結舌,只說了句“在下姓孫名春”,便不知怎麼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