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魂歸他處
一燈如豆。
昏黃的燈光在漆黑的夜中搖曳不止,放肆的燈花不時地綻放,妖冶的讓人着迷。虞信看着這燈光,又想起那年那月,也是這樣一個深沉的夜晚,自己流浪在中牟的街頭,孤苦無依之時,遇到了雲遊的鶡冠子,從此帶他走南闖北,教他讀書習字,見識了更廣闊的天地,最後在邯鄲定居下來。
這麼多年,他一直和鶡冠子蜷局在這逼仄的宅院中,除了趙雍需要幫助的時候之外,他未曾離開過一步。前幾年老人纏綿病榻,又婉拒了趙雍前往趙王城居住的邀請,只留下趙雍的賞賜的兩個小奴伺候老人,即便如此,虞信已然衣不解帶照顧鶡冠子。
如今,老人身體已經油盡燈枯,有時候一昏迷就是一整天,甚至不吃不喝,整個人消瘦的特別快。以至於虞信再也不敢須臾離開半分,唯恐老人有個閃失,自己不在身邊,造成終身的遺憾。前幾日請了扁鵲前來診治,也只是說盡人事聽天命。
“阿信。”老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過來,用他嘶啞的聲音喚着發愣的虞信。虞信回過神,握住老人抬起的右手,“小子在這裏。”
他掙脫虞信,指着他對面的一座書架,在那裏,放着一個漆制方盒。虞信心領神會,將盒子從書架上取下來,放到老人面前。鶡冠子顫巍巍的用力打開盒子的蓋子,從裏面取出編好的一眾書簡,上面一個個字跡工整,顯然書寫之人非常認真。
“這是老朽畢生所得,本期待窮盡後半生心血,編纂而成,自稱一家之言,然而今日,卻已經無法完成此事。”鶡冠子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說話竟然頗有些氣力,“汝乃跟隨某最久,學識最豐,體會最深,剩下的事情,就由你來完成吧。”說著,他鄭重的將蓋子蓋好,交到了虞信的手中,“希望你能夠,不負老朽所託。”
虞信鄭重的結果漆盒,心情卻更加沉重了。他知道,鶡冠子這是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這是要將後事進行託付一番。只不過他越是如此,虞信就越是傷心。他想過無數次老者離開時候的樣子,臨到此刻,卻還是不知道如何面對。
“先生只要保重身體,未必不能完成此事。小子學識不及先生萬一,恐怕不但辱沒了此書,更是辱沒了先生的名氣。”說到這裏,眼淚已經濕潤了雙眼。
鶡冠子竟然露出微笑,看着虞信,似乎在看着自己最完美的藝術品。
“老朽自幼求學,跟隨師傅潛心深谷,博覽群書,自詡已經通究天道,師傅仙逝之後,除卻師兄之外,早已不做第二人想。便有鴻鵠之志,離開鬼谷,希望調和陰陽,整頓亂世。”他臉上神色為之一振,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年歲。“只是天道縹緲,非人力可琢磨,幾經周折遊歷,除了些許皮毛之術被人所喜之外,權謀學術,無一被人賞識,亦無以一己之力,裹挾百萬之師,惶惶如犬。”
虞信跟隨鶡冠子半生,自然知道老者際遇之乖張,非是常人所能比,今日聽來,別有一番滋味。
“直到那日在邯鄲,某遇天象示警,便遇到當今大王。從此往年相交,惺惺相惜。某驚訝於其思想之怪異,而其欣賞某之輔佐才能。方有這十幾年來,趙國轟轟烈烈的變革之景。”
鶡冠子出身本就不俗,平生所學,更是遠超諸人,只不過懷才不遇,直到人生的後半段才遇到趙雍。
即便如此,鶡冠子在趙雍的改革中起到的作用也是無法比擬的,很多變法條目,多半來自趙雍和鶡冠子的討論,再交由趙豹等人討論。在趙雍改革最困難的時候,是鶡冠子支持他繼續走下去。
更何況,鶡冠子不但對龐蔥、李拙兩人多有指點,即便是關門弟子龐煖、廉頗兩個少年,也大有支撐起趙國的將來作用。
鶡冠子緩緩掀開被角,明顯想要坐起來。雖然虞信不想讓他受累,卻知道老人執拗,只能慢慢扶他坐起來。
鶡冠子終於坐了起來,虞信細心的給他披上一件大氅。
“先生還有什麼遺願未成?”
鶡冠子搖搖頭,“人生煩惱,多在貪婪,某一生至此,只有三件事尚未放得下。”
“先生請講,徒兒銘記。”虞信本不是那麼矯情之人,知道此時此刻,與其和鶡冠子抱頭痛哭,反不如記錄下老人最後的遺願。
鶡冠子點點頭,在他的眼中,虞信一直是他最喜歡的弟子,也只有他,能夠託付。
“這第一件,乃是某身後之事。某故去之後,希望你能帶着某的骨灰,送往雲夢山鬼谷之中,交於某之師兄鬼谷子。”說著,他竟然笑了起來,“至於能夠得到他的教導,就要看你的機緣了。”
鬼谷子之名虞信當然清楚,他隱約記得曾聽趙雍、樂毅等人談起過此事,只不過誰都沒有想到,鶡冠子竟然和他是師兄弟。
“這第二件,乃是趙國之事。”說著這裏,鶡冠子精神更加高亢,臉上掛着異樣的紅色,“某曾夜觀天象,發現北方白虎星大亮,當主殺伐之象,其中斗宿明亮耀眼,按理應是北方之主當興之象。但是尾宿雖恍惚無跡,卻又異常閃耀,恐並非好事。”
“如此星象,似乎如趙國之際遇,蓬勃之中暗藏凶兆。”說罷,他嘆息一聲,“某怎不知,如今大王之改革,過於急功近利,這才必須以戰爭轉移內部視線,以降低內耗。只不過兇相已成,凶跡已現,好在生門尚在,天無絕人之路。只要跳過這道坎,趙國就如九天之龍,無法擒縛了。”
見鶡冠子在此時此刻,還在挂念趙國之事,虞信心更加戚戚然,“大王如今內外煎熬,心神俱疲。”
“某曾推演大王之命格,”鶡冠子仔細回憶道,“只不過其命格似乎在鏡花水月之中,無從捉摸。以命里來論,當有早夭之景,如今卻已經安然度過而立之年,命中有中道崩殂之難,偏又有星宿相助之運。命也時也,某實在是不敢參透了。”
虞信點點頭,他知道,這件事,實際上是鶡冠子想要告訴趙雍的,只不過如今,恐怕是沒有時間見到他了。
“至於這第三件事,就是你了。”鶡冠子看向虞信,“你跟隨某身邊多年,富有王佐之才,當能興國利弊,扶危濟困。”說著,鶡冠子語氣變得誠懇起來,“只不過你重情重義,頗有豪俠氣魄。雖並非不好,然而若有極大成就,當有堅硬冷酷之心。要知道,若非龐涓敢陷害孫臏,也就沒有了魏國的大將軍,若非孫臏要殺了龐涓報仇,也就沒有齊國強盛一時。此乃天數人定,一飲一啄,皆有因果。你若想有些青史留名之功績,沒有一顆堅韌之心,怕是不行的。”
虞信其實非常想反駁鶡冠子的話,在他眼中,若是這樣性格的虞信做出了改變,也就不是虞信了。他可以不作出什麼豐功偉績,卻必須又自己獨立的性格,哪怕粉身碎骨,亦不可怕。
只不過老人已經仙逝在即,他也不想再和老人爭辯許多,只能諾諾稱是。
鶡冠子如何看不破虞信的想法,只不過事已至此,也只能這樣了。
“其餘如龐煖等,某已經書信幾封,他日有暇,幫某寄出即可。”說著,他沉吟一陣,還是說道,“某雖然和范雎見過幾面,但是此人性格過於極端,或許知恩圖報有之,但是偏狹任性亦有之,用之亦要小心。”
虞信知道,他前日將范雎推薦給樂毅之事,老人早已知情,只是不清楚如今提起此事,到底有什麼目的。
“如此,心事盡去,某可坦然仙逝矣。”
“先生!”虞信見鶡冠子面帶微笑,絲毫沒有即將死去之人的痛苦之色。只不過真情流露,卻又止不住伏在鶡冠子身上,大哭起來。
“痴兒,痴兒。人生有常,死生有命,何須如此?”他說著,將大氅披在虞信身上,“你且去端上一壺濁酒,你我痛飲幾杯,權算作送我一程吧。”
虞信想再和鶡冠子聊上幾句,卻見他說的如此淡然,也不忍拂了他的意思,便轉身走出去,端了一壺酒來,送老人一程。
等他打開門帘,再次走進來的時候,卻看見鶡冠子雙目緊閉,神態安詳的靠着後面的牆壁,似乎睡著了一般。虞信心裏一動,快步走上前去,手碰到鶡冠子的身體,竟然非常冰冷。他顫巍巍的伸出手去,卻無法感覺到鶡冠子的鼻息,頓時,他彷彿被抽取了魂魄一般,頹然的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