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零四.少年游（2）
雙方的製作人把文稿一頁頁地攤開，持續時長超過三小時的，彼此關於“我這邊要做什麼”、“你那邊能為我做什麼”的，互相試探底線的交涉。
這場交涉初步得到的成果，就是面前這份貼滿了修正指示的文稿。
“別擔心，我有好好堅守詩羽學姐作為創作者的底線。當然，與此同時，作為代價，也不得不接受一些馬爾茲方面的聲音。學姐你可以先看看，有沒有不能接受修改的地方。”
姜煜語氣輕鬆地說著，然後對着詩羽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詩羽拿起文稿，一目十行地掃視着，同時嘴裏說道：“等等！實在太多了我一時半會兒看不完，給不出判斷！”
這上面的所有修正，基本上都是雙方妥協的結果。
比如由於開發進度着實不容樂觀，於是把所有角色中不太重要的那部分台詞和任務統一起來，把副角色的總數減少的修正；比如為了減少戰鬥場地的數量，把總是在同一個地方戰鬥的理由用角色對話來解釋——你說成是吐槽也無妨——的修正；又比如，檢查還沒有收錄的台詞，把不重要的部分一點點地刪除，預先留出一定空間給劇本作家發揮的修正。
詩羽咬唇擰眉，雙腿抖動着，不停翻閱着手中的文稿。看到一半左右的時候，她忽的停下了這一舉動，視線直勾勾地看向對面正抓緊時間敲擊着鍵盤的姜煜，不解說道：“果然，還是無法理解……這樣的修正難以接受。”
姜煜從屏幕上移開視線，看過去，內心雖然稍顯詫異，但仍舊沉着冷靜地反問道：“哪些地方？雖然餘地不大，但馬爾茲那邊，姑且還算是還能夠商量。”
詩羽看着神情不似作偽，而是真的沒有明白她潛台詞的姜煜，揚了揚手中的文稿，嘆着氣般說道：“這個修正量啊……要求一天改完的，真的是你嗎？”
姜煜訝然，隨後想到之前自己這位學姐給他貼上的不適合成為製作人的標籤，又不由得笑了起來：“也就是說，除了量之外，沒有不能夠接受的地方對吧？”
詩羽嘴唇囁嚅了兩下，似乎有些喜悅，又有些不甘心的樣子：“……暫且。”
“好！那麼接下來是澤村的工作！”姜煜看向旁邊的英梨梨，“關於原畫的工作，沒有特別的修正指示，認真地把剩下的工作做完就行了。”
“呼……這、這樣啊，
太好了……”
似乎有些擔心自己也會迎來跟詩羽那邊類似的龐大修改量，聞言，英梨梨稍微鬆了口氣的樣子。
但姜煜並沒有讓這位金髮少女欣喜多久，立馬又說道：“不過，關於截稿日期要提前一周。”
“誒——？誒誒？”
面對一副傻眼了似的表情的英梨梨，姜煜寬慰道：“沒事，保持一天兩張的速度還是能夠趕得上的。”
“你你你在說什麼呢！問題大了好嗎？提前一周你到底是想幹什麼啊？！”
英梨梨的臉，一下子由紅潤變得煞白了。
“因為最後一周要進行事件CG最終調整的工作，馬爾茲的美術團隊雖然很努力了但最後還是要澤村你來對質量負責。”姜煜無視英梨梨那蒼白的臉色，冷靜至極地說道，“迄今為止，你一直對那邊交上去的CG發了不少牢騷吧？行，那就自己改。已經得到許可了。”
英梨梨皺着眉，有些不爽地追問着：“……就給我一周的時間？”
姜煜也皺起了眉頭，嚴肅說道：“澤村，你要明白，雖然我能夠理解你們想要為作品質量負責的心情，但一直以來都在無視業界規則無理取鬧，是你們和紅坂小姐。”
“我之前也說了，我沒辦法像那個人一樣一意孤行的戰鬥。所以，能夠得到這個許可，已經是對方妥協的結果了。”
“不如說馬爾茲的美術團隊在談起這件事的時候，那副無力的、過於苦澀的表情，真的讓我很懷疑到底哪邊才是傳統意義上的大魔王。”
而且，還有那過於沉重的，對方的美術團隊一邊哭着一邊說“現在的體制下我們沒有義務承擔更多的工作量和更嚴的質量要求了”這件事，就暫且不讓英梨梨知曉吧。
姜煜一邊思考後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一邊等待着英梨梨的回答。
“唔……唔唔唔——！”英梨梨鼓着臉頰，彷彿是在生氣，又彷彿是在思考，“我知道了啦！兩周就兩周！肯定沒問題！嗯……肯定沒問題……”
真的沒問題嗎？
詩羽沉吟着，彷彿是維護英梨梨一般，出聲了：“這樣會不會風險太大了？這樣下去澤村不就要變成一個遊戲也沒做完高中也沒畢業，只能當一個家裏有點錢同時只能給家裏幫忙的，名副其實的無業游民哦？”
啊，當然，這份維護到半途又變成了挑釁，實在是太有對方的風格，以至於到讓人連吐槽都無力的地步了。
英梨梨甩着雙馬尾，一臉怒氣地瞪着詩羽，隨後閉着眼睛自暴自棄般說道：“高中還是會畢業的！實在不行花錢上私立不就行了！”
那大學呢？
姜煜理智地沒有把這句過於殘酷的話說出口。然後，他將目光又轉向詩羽，帶着三分歉意，三分誠懇，以及四分認真地說道：“嗯，接下來，其實還有打算交給詩羽學姐的工作。這也是我所說，我跟紅坂小姐不同的地方。”
說著，在詩羽逐漸蒼白起來的臉色中，他從剛才的紙袋裏又掏出了三摞文件，堆砌在桌面上。已經是坐在椅子上就看不見對面臉的程度了。
“這分別是宣傳資料、用戶手冊，以及錄音台詞本。”姜煜解釋道，“明天學姐把劇本的修正做完后，就開始做這些工作。先把錄音台詞本完成，然後拿着去指導錄音現場，日期和地點之後再發給你。”
“當然，我也會幫忙的。不過得先花幾天時間把社團那邊的事情處理完了來。”說到社團，姜煜臉上閃過了一絲複雜的神色，“所以最開始的幾天，就只有拜託學姐你一個人孤軍奮戰一會兒了。”
“……你到底想幹嘛啊？！”
面對這額外的工作，以及姜煜那過分冷靜與理所當然的說明，詩羽也理所當然地出離憤怒了。
因為，按照當初紅坂朱音跟她們簽訂的合約來說，這些都是份外的工作。或者說都應該是馬爾茲那邊負責根本不需要劇本作家出場的工作。
“嘛……因為按照紅坂小姐的想法，提出了不少過分的要求，所以這些工作就被他們推過來了。”
姜煜語氣平淡地述說著，就彷彿是在跟人討論今天的晚飯有些膩，明天要清淡一點似的。
“其實不接受才是最好的，但因為我沒辦法像紅坂小姐那樣一意孤行，所以也沒辦法強行要求延期之後，又把工期延誤的錯誤歸咎到對方頭上，要求對方全速遠轉以趕回落下的工期。”
“不能保護好我們這邊的創作者是我的錯，勉強了學姐很抱歉，所以我也會來幫忙。”
“你——！”詩羽猛地一下站起來，手指直直地指着對面，“沒這樣的吧？這是什麼啊？不帶你這樣的啊……”
最後，那語氣中隱隱帶上了少女意味十足的埋怨與不講理。
但她若是真的不講理就好了啊……
看着詩羽的表現，姜煜心中愧疚更甚。如果按照紅坂朱音的做法，強行延期之後，又讓馬爾茲全員都見識一下工期地獄的話，說不定還真的可以變成神作。
但他不是紅坂朱音，沒辦法那樣理所當然地去強求別人。不如說，在這整個業界，除了紅坂朱音，不會再有第二個行事如此肆無忌憚、唯我獨尊的人物了。
於是，他便只好勉強自己以及自己人了。
要讓馬爾茲在緊湊的工期中保留創作熱情，同時也沒辦法如同紅坂朱音一樣，採用高壓的態度以及那在旁人看來相當胡來的高強度工作，來以身作則。
種種情況之下，姜煜所能想到的做法，就是自己這邊，連同這兩位創作者加上自己一起，去以身作則，讓對方切實感受到這邊同樣想做出一個好遊戲的熱情和幹勁。
毫無疑問，這同樣是一種相當胡來的做法。若是能夠擁有更多的資源、更多的時間，他想必也能夠得到更優解罷。
但他也不過是臨危受命……或許說成趕鴨子上架更為妥當。
能夠在短短半天的思索中得到這個答案，已經算是嘔心瀝血的結果了。
畢竟，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在創作者的意願、開發商的工期、總策劃的想法這幾個方面，取得讓三方都認可的、微妙的平衡。
詩羽的情緒宣洩持續了會兒，待得其冷靜下來后，姜煜深吸一口氣，雙掌合十，起身鞠躬道：“無論如何，接下來一個月，就拜託兩位了！”
“……之前我就想問出口了。”詩羽微微仰頭，看着對面正彎着腰的少年，語氣複雜，“社團那邊……沒關係嗎？加藤同學那邊……沒關係嗎？”
聽到“加藤”這個名字，一旁的町田苑子眼中閃過了瞭然的神色——大概，這位就是詩醬的……情敵？不不不，說成競爭對手更為妥帖吧？
不過就高中生的範圍內，居然還存在着能夠讓自己手下這位腹黑作家節節敗退的女生嗎？那還真是……超有趣啊！
一念至此，町田苑子的表情頓時變得古怪起來，似乎一瞬間又多了不少日後可以調侃詩羽的句子。
感受着對方那牢牢鎖定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姜煜直起身子，有些無奈地聳了聳肩，笑道：“如你所見，雖然告訴了他們決定，但還沒有完全獲得許可。不過由於這次本來我就沒有承擔把控全局的工作，因此只要在這個月剩下這幾天把劇本完成就行了。”
接着，他敏銳地察覺到了英梨梨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在心底笑了笑，又說道：“那部分有有倫也、伊織、加藤三個人負責，完全不需要我操心，跟去年的情況的確不太一樣了。不過倫也劇本完成後也變得很閑的樣子，估摸着會幫着承擔一部分程序的工作吧？”
姜煜相信這對彆扭的青梅竹馬私下裏不可能沒有聯繫，因此關於對方的近況說明，就點到為止了。
“我、我才不關心這種事情！”
英梨梨一甩馬尾辮，扭過了頭。
姜煜強行忍住沒讓自己笑出聲來，但那臉上的笑意卻是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而詩羽則是乾脆的一句：“難道沒人跟你說過這就是典型的傲嬌反應嗎？你這個金髮敗犬！”
“你說誰是敗犬啊？！不對！誰是傲嬌啊？！”
“比起‘敗犬’更關心‘傲嬌’，你認真的？”
“霞之丘詩羽！”
姜煜看着眼前這一幕，忽的產生了一股唏噓之感。上次見到這兩個人在面前抬杠、吵架，是什麼時候來着？
這彷彿慣例一般的爭吵，最終也是以預定的結局落幕了。身為勝利者的詩羽，也似乎整理好了內心的情緒，走到姜煜的跟前，一雙酒紅色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他，語調冷淡地說道：“我不會說自己能夠輕易接受你這種做法，不過，如果是你的請求，那麼我答應。”
然後，詩羽忽的露出了狡黠的笑容：“還有，你們社團那位監督，是一位比外表和日常行為看上去要難搞定很多的女生。到時候如果沒辦法取得原諒的話，-我可不會幫你哦？”
身為失敗者的英梨梨，也飛快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語氣顯得有些無所謂地說道：“反正，也不是頭一次經歷這種趕稿地獄了，我倒是沒什麼。你嘛……也比起紅坂朱音更加能夠讓我接受，所以就這樣吧！已經很晚了，不用送我，我自己就先打車回去咯！”
說完后，少女立馬轉身離去，兩條細長的馬尾辮隨之搖擺。那身影，似乎跟以往從視聽教室里離開的時候，一般無二。
不過……那時候的英梨梨，大抵是不會表情平淡地念叨着“一天兩張，還剩28張”，這類對於畫師來講，其實過分殘酷與嚴苛的話的罷。
隨後，詩羽也謝絕了姜煜還沒說出口的送人請求，拿上一堆文稿，一個人走掉了。
看着兩人離去的背影，還有那不遠處傳來的，似有若無的談話聲，姜煜彷彿一下子泄掉了全身氣力一般，整個人癱在了會議桌上。
他也已經積壓了許多疲勞了，之前也不過是強撐着精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