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魔力的歌聲
第一個節目,當然是得由李龍雲的夫人新民來演,她原來是建三江宣傳隊當家花旦,當年演《紅燈記》時,她扮演李鐵梅,幾乎所有的人都認識她。她當仁不讓地唱了一段“都有一顆紅亮的心”,惹得滿場喝彩。
場長站起來興奮地說:李龍雲夫人剛才唱的戲,讓我們又回到了當年那個時代,那時候,建三江宣傳隊演《紅燈記》,七星農場宣傳隊演《智取威虎山》,大興農場宣傳隊演《沙家浜》。咱們2隊的宣傳隊也是響噹噹的,當年打着紅旗,在大興島各個隊是閃亮登場!那時候,2隊還自己的隊歌,是咱們肖復興寫的吧?說著,他竟然背誦了起來,他的記性還真是驚人,那時候,他也就十來歲吧!知青的記憶,也烙印在他的心裏,凝固在那段歲月里。如何評價那段歲月,是歷史學家的事情,我是堅信,那是一段極為特殊的歷史,含有現在就能夠一眼望穿的致命的毒素,也含有多種現在一時無法辨別的微量元素和多種維生素,在解毒着我們自身,也營養着以後的日子。我們試圖徹底斬斷以往這段歲月的紐帶,企圖把它剁碎剁爛,統統地拋向遺棄的土中,讓它塵埋網封起來,但這時候才會發現這條紐帶原來是那樣的富有韌性,是無法斬斷,更是無法剁碎剁爛的。即使能夠把它塵埋網封起來,它也不會如生物和人體一樣在厚厚的土中腐爛,而還會在某種特定的時刻死灰復燃,重新喚醒生命。我不知道,這是知青的一種自我安慰,還是一種自我欺騙?是對過去的一種塗脂抹粉,還是對歷史的一種有益的啟示?
場長還在興奮異常地喊:下面是不是由2隊宣傳隊的知青出個代表,來演一個節目?
李龍雲站了起來:我記得場長說的我們2隊的那個隊歌。那是肖復興寫的,後來由我們在內蒙的一個同學譜的曲子。歌詞是這樣的。接着,他背誦了一遍。他的記性也真好,比場長背誦得還要完整,可以說是一字不差。如果不是他背誦,我自己寫的歌詞,自己都不大記得了。這就是我寫的歌嗎?我都不大敢相信。但那確實就是我寫的歌,我賴不掉,那首歌,就像印在生豬屁股上的龍膽紫的印章一樣,印在我的也印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臉上和屁股上,告訴歷史,也告訴後代,我們就是從那個年代裏走過來的。無論那個年代是成全了我們,還是敗壞了我們,我們就是從那個年代裏走過來的。雖然走的姿勢不那麼好看,身上帶着的也不那麼好看甚至被污染了的痕迹,但我們就是這樣走了過來,一直走到了今天。
李龍雲拽起了我,對大家說:下面就由我和肖復興一起為大家把這首歌唱一遍。
我們兩人唱了起來——
我們是勞動人民的兒女,
我們是**時代的青年。
革命理想鼓舞我們前進,
四卷寶書指引我們向前。
今天,我們像種子撒向在北大荒,
明天,鮮紅的果實要映紅祖國的藍天。
前進,奔赴祖國邊疆的戰友,
前進,無限忠於**的革命青年!
歌聲忽然像是變得具有了奇妙的魔力一樣,讓往昔的日子紛至沓來,幾乎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那段歲月里了。我們竟然為自己的歌聲而感動。歌聲結束了,似乎還在回蕩着,那一刻,歌聲像是萬能膠一樣,彌合著現實和過去間隔的距離與撕裂的縫隙。窗外是綠色的植物,再遠一點,是2隊邊上的白楊樹,其實都不是原來的了,只有靜靜的太陽,還是那個太陽。那時,我們才20歲出頭,可今天,我們都是往六張上奔的人了。
是的,沒有不散的筵席。再怎麼樣的難捨難分,分別的時刻還是到來了。我早早地坐進了車裏,我害怕看到分別時候的眼淚。這樣的分別,在2隊我已經經歷過一次。
車窗都敞開着,窗前擠滿的是一張張的臉。車上的人和車下的人,都在流淚,還在拉着手。車子駛動了,向前晃了一下,拐了一個很大的彎,離開了2隊,駛上了通往3隊的大道。我不敢回頭,因為我知道,在車子後面一定還有人在跟着車跑,在落淚,在招手。來的時候那鞭炮的響聲和硝煙,似乎還沒有散盡,對比的感傷,讓我一時無法接受。車子開得很快,似乎一會兒的工夫就開到了3隊的道口,再往北一拐彎,就要開往建三江去了。2隊,很快就是塵土飛揚中消失了影子。我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遠處只有那一片白楊樹綠蒙蒙的影子了。
我的心裏充滿了說不出的惆悵和憂傷。我就這樣離開2隊了,我渴望回到的2隊就這樣離開了我。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能回頭看它一眼?千里萬里的趕到這裏來,為了什麼?一路上,這個問題,總是在困惑着我,我總是在問自己,又總是回答不出來。其實,我早已經過了問十萬個為什麼的年齡了。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還能夠再來2隊?我已經來過兩次了,每來一次之前,心裏雖然充滿着困惑,卻也充滿着期待。每一次來之後,心裏總是充滿着悲傷,充滿着恍惚。我無法平衡來時和去時這樣兩極的顛簸,那種類似暈船的感覺,總讓我無法適應。我也無法回答自己內心的迷惑與苦惱,一種荒謬一般複雜的糾纏,總是如荊棘一樣充斥在心。2隊的老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即使下一次我還能夠再來,那麼我能夠見到的老人還剩下誰呢?除了人,我又還能夠見到一些什麼別的呢?同時,我還能夠重新拾回一些什麼記憶呢?誰,或者哪個地方和哪個東西,還能幫助我找回當年的記憶呢?
知青,早已經成為了一個歷史的名詞,只有有心人善良地去撫摩,才能夠感受到它的溫度。但是,誰還會有這樣的耐心與誠意呢?憤青,更是只成為了對比如今新一代實用主義青年而存在的傻子的代名詞,一個帶有諷刺貶斥意味的昵稱,已經淪為和傻B一起相提並論了。知青,只是成為了一個老得快要掉了牙的故事,成為了一段殘缺不全過了時跑了調的歌曲,在電視裏肥皂劇里做為煽情的情節段落,在知青的聚會中做為懷舊的下酒小菜。
忽然,一絲悲觀和悲涼襲上心頭,莫非剛才在2隊的激情演繹,只不過是一次小小的情緒抽搐,激情是有的,卻是盲目的,是無謂的,是一次性的嗎?
車開得飛快,快得像是想趕快地逃離過去、逃離現場一般。我的心裏是那麼的不甘!
到達建三江,已經是黃昏了。我忽然發現,這一天我穿的一件黑色的體恤衫已經被太陽曬得發白,白得那麼明顯。2隊的太陽真是厲害,僅僅不到一天的工夫,它就能夠褪去你身上那麼多那麼重的顏色!我們常常忽略了它的厲害,便也常常忘了抬頭正視一下它的光芒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