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回頭
從原來的豬號出來,我讓祝英建帶我去老王家。老王原來是豬號的班長,他先後領導老朱和我在豬號養過豬。想想,也真是有意思,我從建三江宣傳隊回到2隊,李龍雲去了建三江宣傳隊;我回到2隊的豬號,老朱從豬號調走到了場部的宣傳隊——我們三人像是讓人給玩了一把跳棋的遊戲。
老王是好人,不愛說話,不管外面“棋盤”上的風雲變化,只管養他的豬,我和老朱誰去了他那裏,他待我們都很好。在他的眼裏,我們還都是孩子,而且也應該說是有正義感和有才華的好孩子。這是他心裏牢靠的定海神針。
想起老王,我就想起豬號的那口井。冬天,我最怵頭那口井,井沿結起厚厚的冰如同火山口,又滑又高,我打水時常常把水桶掉進井裏,都是老王幫我再撈上來。我的尷尬面對的常常是他抖動結滿冰霜胡碴兒上寬厚的笑。
我也想起那年的冬天,呼嘯而至的暴風雪在半夜裏吹開了豬欄,豬崽子跑了出來,老王帶着我和小尹追豬,一起掉進荒原的雪窩子裏,凍成了雪疙瘩,老王的老婆抱着在自己家熱炕頭上早就燙好的大衣裹着我焐熱我。
那是我人生的冰封季節,有着老王一家給予我的暖流,抵禦着外界的寒冷。
通往老王家的路,我已經不認識了。2隊的兩條南北大道,連接着人們的住房,格局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是拉禾辮的舊房子之間,蓋起了新的紅磚房,新舊雜陳,將歷史和現實交錯在一起,顯得錯位一般。似乎主人忘記了,應該在客人來之前把舊的東西收藏一些才好,還是讓它們那樣大大方方地亮在那裏。路上沒有一個人,清靜得像是走在冥冥的夢裏一樣。有小孩子抱着籃球,趴在自家的院牆上好奇地看着我走來,兩眼烏黑,一聲不響。正是正午時分,各家的煙囪冒出了裊裊的炊煙,柔和地飄浮在湛藍的空中,然後再不動窩,一動不動地定格在那裏。
老王已經搬了家,在我的印象中,他家應該是2隊的西頭,現在卻搬到東邊。祝英建對我說:沒錯。就領我邁過一條水溝,跨進了老王的院子,徑直走進老王的家。他的家很奇怪,廚房在前,住房在後,穿過廚房,剛進家門,老王的老婆迎了上來,直問我是誰啊?我走到她的身邊,告訴她:是我,我是肖復興啊!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連連說:是你呀,我眼睛不行了,看不清了。然後,她告訴我:老朱剛才也來了,老王和他們到隊部去了,那邊催他們快去呢!
我知道,那裏已經備好了殺豬菜,2隊為了迎接我們,特意殺了一頭豬,二胖主廚,現在2隊上的紅白喜事,都是他亮手藝。中午大家要在那裏好好聚聚。家裏只剩下了老王的老婆一個人。她用眼睛湊近我,仔細瞅了瞅,對我說:你模樣沒怎麼變。我問她:您現在身體怎麼樣啊?她擺擺手,說:我的心臟不好,眼睛也不好,你看,我的這隻眼睛是假的了,我不敢和老王去隊部看你們。
我說不出一句話,因為我看見她昏花而渾濁的眼睛裏含着淚花。我看見她家還是老樣子,簡陋的陳設,還頑強地站立在以往的歲月里,掉了牆皮的灰白的牆上,掛着的還是那個老鏡框,裏面還擺着我和同學們當年在這裏照的照片。我的心裏一陣發熱,忽然明白千里萬里地回來為了什麼,遙遠的2隊正因為有老王和他老婆他們這樣的人在,才讓我覺得再遠再荒僻也值得回來,但也只是回來看看他們而已,能為他們做什麼呢?什麼也做不了。因為我們都不過是候鳥,飛來了,又離去了,而他們卻一輩子在這裏,在這個被七星河和撓力河包圍的大興島上默默無聞地生活着。做不了什麼,就別那麼輕易地忘掉,我們的青春是和這些人對我們的關愛連在一起的。
隊部來人,催我們趕緊過去,我只好和老王的老婆告辭。走出老王的家門,我看見老王的老婆也跟了出來,她眼神不好,走得磕磕碰碰的,我趕緊回去攙扶着她,說:您不用送了,您眼睛不好,又有心臟病,別再磕着哪兒!
她向我擺手,單薄的身子在我的手中掙巴着,非要堅持送。
剛剛送出院子,我見她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氣,畢竟70多歲了。我趕緊扶她起來,想送她回家,她搖搖頭說:讓我送送你,送你到路上,我看不清,能感覺着你走遠。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勸她,她就這樣一直把我送到隊裏的土路上。走了很遠,我回頭看見她站着站着,一屁股又坐在土路上,向我使勁地揮着手,又使勁地擺着手。
那一刻,我不敢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