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敬的葉至善先生

可敬的葉至善先生

我一直認為,愛情和寫作是那個時代我們這些處於壓力和壓抑中的知青的兩種最好的解脫方式。在沒有愛情的時候,我選擇了寫作。收完工,把豬都趕迴圈,將明天要餵豬的飼料滿滿地烀在一口碩大無比的大鐵鍋里,我和小尹也餵飽自己的肚子,我就開始拿出我的那個橫格本寫作了。每天開始寫的時候,小尹都幫我把馬燈的捻兒擰大,然後跑到外面的飼養棚里,往烀豬食的灶火里塞進幾塊南瓜。當他把烤好的南瓜香噴噴地遞到我面前時,往往是我寫得最來情緒的時候。那真是一段神仙過的日子,讓我自欺欺人地暫時忘卻了一切煩惱,幾乎與世隔絕,只沉浸在寫作的虛構和虛妄之中。

我把那個橫格本寫滿,密密麻麻地寫了整整10篇散文和小說。放下筆,合上本子,寫作時候的那種快樂和由此漫漶的虛妄,忽然一下子消失了。因為那時所有的文學刊物都已經被停辦,所有報紙上也沒有了副刊,我有一種拔劍四顧茫然一片的感覺,找不到對手,找不到知音,我寫的這些東西也找不到婆家。它們的作者是我,惟一的讀者也只是我。我不知道自己寫的這些東西的價值,它們是不是我想像中的文學,還值不值得再繼續寫下去。如果這時候能有一個人為我指點一下,那該多好。但是,那時,我能找誰呢?我身邊除了小尹和這群“豬八戒”,連再見一個人的機會都沒有,離農場場部穿小路最近也要走18里地。窗外總是飄飛着大雪,路上總是風雪茫茫。

一個熟悉的老人,這時候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里,他就是葉聖陶老先生。其實,我和葉老先生只有一面之緣,我能找他麻煩他老人家嗎?我讀初三的時候,因為一篇作文參加北京市作文比賽獲得了一等獎,葉老先生曾經親自批改過這篇作文,並約請我和另外一個同學到他家做客。只是見過這樣一次面,好意思打攪他老人家嗎?況且,又正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老人家是在被打倒之列,這不是給人家亂上添亂嗎?

但是,我不死心。最後,我從那10篇文章中挑選了其中的第一篇《照相》,寄給了葉聖陶老先生的長子葉至善先生。當然,這更有些冒昧。因為我只是在初三那年拜訪葉聖陶老先生的時候見過葉至善先生一面,他只是在我進門的時候和我打了一個招呼,送我走進葉聖陶老先生的房間而已,甚至我們都沒有說過什麼話。但我知道他那時是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的社長兼總編輯,是一位自1945年就開始在開明書店工作的經驗豐富的老編輯,也是一位有名的作家,他和葉至誠、葉至美三兄妹合寫過《三葉集》一書,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看過他寫的科幻小說《失蹤的哥哥》。於是,我跑了18里地,把信和稿子寄了出去。我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因為我不知道他會不會還記得8年前曾經到他家去過的一個普通的中學生?

沒有想到,我竟然很快就接到了葉至善先生的回信。我到現在還清晰地記得那天的情景,我們的信件都是郵遞員從場部的郵局送到隊部,我們再到隊部去取。那天黃昏,是小尹從隊部拿回來的信。他老遠就叫我的名字,說有我的信。到那時我也沒想到會是葉先生的回信。接過信封,看見的是陌生的字體,但下面一行卻是熟的發信人的地址:東四八條71號。我激動得半天沒顧得上拆信。我當時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學生,只是一個倒霉的插隊知青,天遠地遠的,又在那麼荒涼的北大荒,葉先生竟然這麼快就給我回信了。許多不可能的事情,往往就這樣發生了。

說來也巧,那時,葉至善先生剛剛從“五七”幹校回到北京,暫時賦閑在家,正好看到了我寄給他的文章。他在信中說他和葉聖陶老先生都還記得我,他對我能夠堅持寫作給了很多鼓勵,同時,他說如果我有新寫的東西,再寄給他看看。我便立刻馬不停蹄地把10篇文章中剩餘的篇章陸續寄給了他。他一點不嫌麻煩,看得非常仔細、非常認真,以他多年當編輯的經驗和功夫,對我先後寄給他的每一篇文章,從構思、結構,到語言乃至標點都提出了具體的意見。我修改後再把文章寄給他,他再做修改寄給我。稿件和信件的往返,讓那個冬天變得溫暖起來,我的寫作也來了情緒。收工之後點亮馬燈接着寫,寫好之後給他寄去,然後等待迴音,這成了那些日子最大的樂趣和動力。他從來沒有怪罪我的得寸進尺,相反每次接到我寄去的東西,都非常高興,好像他並沒有把我對他的麻煩當成麻煩,相反和我一樣充滿樂趣。每次他把稿子密密麻麻地修改後寄給我,總會在信中說上這樣的一句話:“用我們當編輯的行話來說,基本可以‘定稿’了。”這話讓我增加了自信,也讓我看得出他和我一樣的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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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地上的如夢年華:黑白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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