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舊半為鬼

訪舊半為鬼

在2隊,小學校里缺老師,我做過一段時間的代課老師,教複試班。是那種一個班裏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學生都有的班,語文數學地理自然歷史美術體育,什麼課都得是你一人去拳打腳踢。這樣的班自然很難教,常常是按下葫蘆起了瓢,那幫學生那麼老實聽憑你一人擺佈?班裏最老實的是老李頭的女兒,上五年級吧,瘦小的還像是剛上學的孩子,坐在教室里,整天一句話不說,就那麼望着你。我教她還沒到一個月,她就不來上學了,說是幫家裏干農活去了。那時,我一腔熱血,自以為可以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受難的人民,怎麼能夠讓這樣貧下中農的好孩子不上學呢?一天晚飯後,我摸黑找到她家,走進屋,我什麼話也甭說了,屋裏破爛得跟豬圈似的,她媽媽病歪歪地躺在炕上,家裏不靠她靠誰呢?

那天,她提着一盞馬燈送我出來,一直送我很遠。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就讓她回去,她不回,一句話也不說,還是送。送了半天,突然,她站住了。我不知她要做什麼,她的背後是北大荒蒼茫的夜空,沒有月亮,一天的星光輝映在她瘦弱的肩頭。我剛要問她有什麼事情嗎?她突然問了我一句:“肖老師,你說學地理課有什麼用?是不是以後走路就不迷路了呀?”

30來年過去,連這孩子的模樣我都記不清了,但這句話卻總是回蕩在我的耳邊,想起來就讓我難受而無言以對。我在前幾年曾經寫過一篇《地理課》的散文,在那篇文章中,我寫道:“我忽然想起了老李的女兒那句關於地理課的問話,心裏禁不住一緊。在北京,或在任何一座城市裏的孩子,或許對於地理課都不會特別的在意,而在偏遠的北大荒,地理課是和外面世界聯繫的特殊的一座橋。地理課能夠給予他們許多想像和嚮往,那一個個對於他們陌生而永遠難以到達的地名,是藏在他們心裏的一朵朵悄悄開放的花。”我以為這次來大興島,即使見不到她,也能夠打聽到她的消息。但是,她卻悲涼地死去了。

鄉親們扳着手指頭給我挨個的數,2隊已經死了整整40個人了。回想起我們在2隊的那些日子裏,是和這些鄉親們在一起的日子,如果失去了他們給予我們的關愛,和我們從他們那裏學到的立場,那些日子的意義至少減少大半。而我們回來的意義,其實一半也就是為了看看他們的呀!

在重逢的喜悅中,一縷驚悸和哀傷,在我的心裏蔓延。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真是我沒有想到的。雖說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生老病死是正常的事情,一個也就百十號人的2隊,整整40人死了,實在是太多了!畢竟像是屋子一半的牆坍塌了一樣,青春記憶里的2隊的天空,也黯淡下了一半。心裏暗暗地想,我們自己也老了,我們的青春也無可奈何地老了呀,老得已經不堪回首。只是我們自我感覺有時候那樣的良好,良好得讓心理年齡和實際年齡差出去老遠。

我最關心原來在農工班裏的曹永本和張玉欽。可以這樣說,在北大荒,我沒有做過什麼對不起別人的事情,但是,在我的內心深處,對不起他們兩位。那一年,我沒有被打成反革命,他們兩人卻倒了霉,成了工作組的刀下祭品。似乎工作組不揪出幾個反革命沒有法子向上向下交代一樣,他們在我的身上沒有抓到預想的那些過硬的材料,不得不放過了我一馬,卻不容分說地把他們兩人給揪了出來,在60年代末為了開荒組建2隊而調來的兩位帶頭的**員,如今鐵證如山似的,說他們兩人是混進黨內的假黨員。曹永本的檔案里根本沒有黨的組織關係,張玉欽的檔案里也缺少入黨的證明材料,派人出去外調,他們兩人提供的入黨介紹人,一個也找不着,假黨員,更是板上釘釘了。在那個年月里,檔案神秘得很,檔案里哪怕一張小小的紙條,都能夠要了人的性命。他們兩人就這樣被理所當然地揪了出來,一下子成了過街的老鼠。而那時候,我被當成了可以教育的對象,於是工作組給了我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讓我為宣傳隊寫節目,反映2隊揪出他們的階級鬥爭的勝利。牆倒眾人推,把許多莫須有的罪狀都推到他們的身上,其中一條是他們對知識青年的拉攏腐蝕。我寫了一個小話劇《小張跑了》,主要說的是這事。不僅我寫,而且,我和老朱還上台演出過。現在想想,自己真的很可悲,剛剛死裏逃生,就好了傷疤忘了疼,為了證明自己的革命,而把屎盆子往他們兩人的身上扣,讓工作組演出了一場借刀殺人的收官好戲。因為這之後工作組就大功告成,拍拍屁股地走人了。

當然,我可以這樣為自己洗白,當時我們確實不了解情況,說他們檔案里的問題,足以讓我們輕信,不清楚其實工作組既然可以曾經想陷害於你,也就可以栽贓於他們兩人。但是,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可以讓自己得到原諒的理由。為什麼我們就那麼輕而易舉地接受了這個現實?為什麼我們沒有想到這樣意外事件的出現,可能是專橫政治對人的戲弄與迫害?雲層後面是有星星的,為什麼我們只看到了雲層壓迫過來的濃重而逼人的陰影,而忽略、躲避,甚至不敢正視雲層後面的星星的光亮?我所寫的那個小話劇,實際上深深地傷害了他們兩人。雖然,幾年之後,事過境遷,證明他們兩人都沒有問題,我們還是成為了好朋友,但是,我是不應該因為他們對我的原諒而原諒自己。無論怎麼樣,天真和軟弱,展開了雙翼,讓自己從當時的泥沼里飛起來了,卻將沉重的陰影壓向他們兩人。那個小話劇,像箭一樣盲目而準確地射去,讓我愧對於他們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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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地上的如夢年華:黑白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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