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島嶼》貳零零伍年版自序
2005年,我要把這本出版在2002年的書,重新做一次整理。
它是一本小書,文章基本上都很短小,但依舊是很多讀者喜歡的一本書。他們曾經寫信告訴我,把它放在包里,在火車上看,在枕頭邊看,在候機廳里看……隨時隨地,彷彿是來自內心的一次探訪,來自熟悉相知的朋友。很感謝他們寫信來告訴我這些。
因為可預想的原因,基本上很難有時間回信。很多來信都沒有得到回復。但這個過程又如此明確:我寫了書。他們給我寫了信。我們都曾經有一個機會告訴對方自己的內心,都曾真誠地閱讀互相寫的字。這是美好的事。所以,依舊還是把電郵打在每本書的封面上。只希望能夠得到他們的諒解。
有時候依舊會想起來。很想某天能夠重回河內,獨自在它充滿聲響,氣味和色彩的街市小旅館中居住幾個月。在炎熱喧嘩的夜色中睡去,在鮮花和木瓜的芳香中醒來。還有那沿着海岸線的靜謐的路途……諸多感觸,不用言語,漸行漸遠之間,滿目芳華,就收集成為內心的寶藏。我看到照片中的自己,在河內。扎着兩條粗粗黑黑的麻花辮子,穿着當地無袖中式上衣。被陽光曬得黝黑,清瘦。一時想不起來,那是2002年的我。
對我自己來說,這本書還有不同一般的意義。它是寫給父親的。得到和失去一個身份,看起來都是很輕易的事情。但其間感情的變故和承擔,就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過程。想來,人也是這樣在一個一個身份的轉換中,渡完自己的生命。感情,是我們一生的課題。
很多時候,用文字記錄下自己的所思所想,心中也並非不無惘然。因記錄對人在時間和空間中的處境沒有任何作用。生命轉換層疊,不斷延續和更新的企圖,希望似乎可以由此而生。但這種希望跟一群螞蟻奮力把一小塊麵包屑搬回洞中並無區別。在它們看來,那是重要的事。在我們看來,那是微小的事。那又是誰在看我們的事。無可否認的是,本質如此,但在某些時刻里,很多事情仍曾經讓我們如此為難。
寫作,使人被迫去接近一種置疑與信任的臨界邊緣。走過繁花紛飛的花樹底下,一切愛慕留戀徒勞無功。晚春的花瓣在風中枯謝了。肩膀上余留下清香。如果有輪迴,起始點依舊應該是這徒勞無功的愛慕留戀。彷彿是起源和由頭。為它驚動歡喜,為它惆悵落淚。生命如此綻放出不同的層面。
愛。彷彿站在水邊,看着盛大絢爛,伸出手,觸到的原來只是幻影。但它兀自繼續,自生自滅,不息不擾。凝望着水面的執意和傷感,無法得以解釋說明。
所以這本關於行走與愛的書,不是一本單純記錄。記錄如此令我們惘然。而在內心延伸的漫漫長路,帶着我們對時間和記憶的確認,才可以漸行漸遠,沒有悔改。
現在有機會重新整理這本書。它是一本對我來說具備小小標記的書。在我的讀者心裏也許也是如此。在非常多的感想和來信中,選取了一首寫給《薔薇島嶼》的詩歌,做成新版的明信片,以此來紀念屬於我們彼此之間的我讀你寫,和你寫我讀。
感謝那位不知道真實名字和身份的讀者。感謝我所有的讀者們。感謝你們給予我持續這麼多年的相知相會。
感謝作家出版社和新版的編輯們。感謝2002年版本的美編吳寧,祝願他在南京健康恢復和平安。
安妮寶貝
2005年3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