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貢(1)

在西貢(1)

旅行,就是要一直地走。一直地走。

不說話地行走。

西貢的PostOffice像一個火車站。龐大的殖民地建築,繁複華麗的白色浮雕,走進去,看到的是巨大的拱頂。長排的木椅子放在空曠的大堂里。門外是熱烈的正午陽光。

她買了一套明信片,黑白的。懷念舊日的西貢。法式建築,馬路邊梧桐的陰影,坐在三輪車上的貴婦神情幽怨,馬戲團里的大象抬起兩隻前腿。一切這樣不可思議的華麗,和荒蕪。

拿出圓珠筆,在明信片的背面寫:我在西貢,一切都好,非常炎熱。一張寄到北京。一張寄到南方沿海的故鄉。只是寥寥數言。

她的整個人,走得越遠越沉默。

早晨在旅館一樓的小餐廳里,看到被太陽曬得臉色緋紅的歐洲年輕女子,趴在大大的木頭餐桌上,用鉛筆在7寸的明信片後面寫信。那麼長那麼長的英文。流暢,簡單。這樣暖洋洋。

她坐在桌子對面吃早餐。硬的法國麵包,長形,帶一點淡淡的鹹味,一撕開來,碎末子就不斷往下掉。雖然夾了Cheese,嚼在齒間還是無味。能夠寫封長信,知道可以寫些什麼,知道可以寫給誰,真是一種幸福。她坐在幸福的對面。她已經很久不知道自己可以寫封信給誰。而信上,又能說些什麼。

把兩張明信片塞進郵箱。郵票上面是魚和騎着大象的仙女。其中一張有人把它小心地收藏在袋子裏,鎖進抽屜。最後她又把它帶回了北京。

她知道,結局都是一樣的。付出,然後,又回來。收到,然後,又還回去。

我們就是如此慢慢接受下來。

那家店鋪名叫Anh。專門售賣一些手工製作的絲綢衣服。木格子裏放着一疊一疊精緻的成衣。很多日本女人。日本女人來西貢購物,亦或停留下來在此開店。一個沒落的城市,物價便宜,又有未曾棄絕的好品味,很適合商業。

西貢高級的成衣店裏的店員,都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小心輕柔,笑容謙遜。像極日本人。

在香港,因為她的沉默,也有店鋪特意找來懂日語的店員來和她說話。他們以為她是日本人。日本女子也是這樣,直的黑髮,神情收斂清淡。她輕聲地微笑地解釋。最終厭倦到什麼都不再說。

她是這樣不喜歡對話的人。惟獨喜歡一個和說話有關的詞:傾訴。沒有傾訴,所有的語言都如同被棄絕和荒廢。如同謊言。

她選下有牡丹圖案的越南絲上衣,白色亞麻連身裙,玫瑰紅的刺繡上衣,緞子綉面的木頭拖鞋。衣服被用棉紙小心地包裹起來,放在一個草編的手提袋子裏。這樣柔軟嫵媚的衣服,當她脫下沾染着塵埃和汗水的粗布褲和棉T恤,套在身上,感覺到肌膚的陌生感。她有預感這些衣服帶回去后,只會塞在抽屜最深處。但是她買下。

她從未曾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柔軟嫵媚的女子。後來的她一直是直接的,沉默的,反對的。好像一片風聲呼嘯的曠野。

在16歲的時候,還記得自己穿着潔白的布裙和一個同班的男生去看電影。那條布裙綴着細細的蕾絲花邊。簡單的圓領,沒有袖子。看完電影,她脫掉涼鞋,光腳在石板路上跑。瘋跑。風把牆頭的薔薇花瓣吹落了一場大雨。

10年以後,她的衣着始終一樣,只穿棉布,偶爾有麻和絲。不穿其他。依然喜歡光腳。

愛情來來回回。最後,她想她只是喜歡夜色里,呼嘯風中的一場花瓣雨。僅此而已。沒有其他。

走在街上看房子。除了看房子,什麼地方都不去。

那些房子。頹敗的,留下漫長的時光痕迹。還有憤怒,忍耐,善良,對生的熱愛。包括死亡的美。牆面是黯舊的杏黃色。有些卻又是那麼鮮艷,盲目般地刺眼着。長長的百葉木格子窗,是深深的土耳其藍。被雨水淋得發白了。大露台上垂着細竹簾。有大簇大簇的艷紅花朵。衣服在陽光里晒乾,風吹過,呼啦啦地飄。

她看房子。一條街一條街地走。她拍下那些舊房子。它們有些在天空下高高地突兀着,彷彿粗暴的傷口。有些隱藏在濃密的樹陰背後,發出輕輕的呼吸。裏面不知道曾經有過多少鮮活的生命,尋求着世間的一席寄存和居留。所有的恐懼和**,都被壓制住了,發不出聲音。然而,我們只是要默默地存活着。

車輪滾滾。最終摧毀一切。在戰爭中不要說誰是勝利者。塵歸塵。土歸土。我們要在早晨醒來,親吻枕邊愛人的臉。推開窗戶,看到樹葉上閃爍的陽光。這是生。再無其他。

每天她都去旅館對面的小餐館吃飯。她記下了它的名字:GonCafe。店裏的夥計,那個年輕的皮膚黝黑的越南男人,告訴她他每個月打工的酬勞。低得驚人。但她沒有露出驚奇的表情。他們用簡單的英語聊天。他說,他的家在河內。他如此熱愛河內,但在西貢,更容易找到工作。

她也熱愛河內。這是她前世中的城市。是沒有來由就會愛至落淚的城市。

門口的攬客小孩,一見到她就笑着揮舞雙手。她每天都去。早上,晚上。有時候深夜也去吃一盤鮮木瓜。男孩大概15歲左右,那麼瘦,那麼黑,牙齒潔白,眼睛亮閃閃,機靈地在門口替鬼佬停自行車。她讓他幫她拍一張照片。她對他害羞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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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寶貝《薔薇島嶼》貳零零伍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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