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6)
龍青與劉念曾多次鬧離婚。
有兩次他們已經走到了海淀區民政局大樓外,然而還是沒有離成。他不知道為什麼。
前幾次鬧時,她開了一個離婚價碼。說只要他拿出二十萬現金,加上家裏所有的財產(當然包括房子),她就和他離。龍青說:好!答應。可馬上她又反悔了,說:我憑什麼把你讓給別的女人?你和我結婚時還只是個半成品,是個中學教師!
再後來,她的離婚價碼越來越高,現在已經漲到了五十萬!
五十萬!這意味着龍青離婚後不僅變得一無所有,而且還要債台高築。而他,一直渴盼的僅僅只是能過上一種平靜的生活,他沒有過多的奢望。他害怕生活瑣事的糾纏,更討厭離婚之後隨之而來的無休止的麻煩。
劉念說得很對。她與龍青結婚時,他在她眼裏還只是個半成品,還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中學老師。
那是個躲在綠樹叢中的校園,龍青懷念那段時光。
大學畢業分到學校沒多久,有時晚上閑着沒事,龍青就把以前在大學寫的一些詩翻了出來。深夜,仰望窗外的星空,傾聽鄉村的呼吸,偶爾也寫那麼一兩首。學校樹林裏有一口井,龍青經常拿着書坐在井旁邊的一塊青石上。口渴了,龍青就提上來一桶水,把整個臉浸在清涼的漣漪中。每逢周末,就騎車去鎮上,寄出去幾首詩。因為他在當地報刊上發表了幾組詩歌,文化館館長馬克三顧茅廬,拉他參加一家著名詩社,並任常務理事。馬克經常到學校里來與龍青談詩論詞。
那個中午,龍青請他到學校外面的一個小飯館裏喝酒,酒過三巡之後,他舉着杯,激動地說:來,龍老弟,再把這杯乾了!馬克穿着一件深藍中山裝,上面的扣解開了兩顆,臉有些臘黃,頭髮零亂,但很黑,一雙小眼睛閃着亮光。
好,不過,我再不能喝了,下午還有課!
有課,請個假不就得了?學生也不會就缺你那一節課!你沒來之前,我鬱悶哪!你問為什麼?沒有知音!我周圍的都是些什麼人?整天就是柴米油鹽,忒俗!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那個時候,寫詩的人都不願意談柴米油鹽,只想談論陽春白雪。
不過,龍青還真的有點喜歡這個純真的馬克了。他比龍青要大十歲,對文學有一種狂熱的追求。龍青未來這個學校之前,他是個農民,總在學校廁所里挑糞。聽說,他就是在挑糞的時候,也在讀詩和寫詩。因此,有很多人笑他是瘋子。對此,他也置之不理,我行我素。後來,他成了農民詩人,被抽調到文化館。
找知音難哪!馬克的腿擱在板凳上,用手掏了掏鼻孔,然後,在褲腿上擦了擦,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說:龍老弟,對了,詩社要想發展壯大,需要吸收一些新鮮血液。你能不能從學校里挑幾個素質高的學生?
龍青說:我試試看。你要知道,考作文是不考詩歌的,看能不能作為課外活動提一提。
詩,是我生命中的全部!你不知道,我那婆娘,唉!整天在家裏嘮叨,說我的詩到底換回了幾斤米還是幾個雞蛋?每天嘮叨,嘮叨,把我寫詩的一點激情都快給嘮叨沒了。
我聽說你也夠勤奮的!龍青說。確實,他打心眼裏佩服自強不息的人。
不勤奮怎麼辦?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農民的兒子不能永遠挑大糞!
馬克說他的名字其實不叫馬克,馬克是他的筆名,他的本名叫牛二狗。為改這名,他父親把他給臭罵了一頓,說他好生生的姓牛,是祖宗的姓,偏要改成姓馬。又不是沒有名字,偏要趕啥潮流,弄個啥“鼻名”!馬克說做牛做馬都不是一個樣,總是做牛做馬的命,還說他爸名字叫得也太那個了,還來倆狗。他最敬佩的人是馬克思,本來想改叫馬克思的,可怕別人說他太狂,想想,還是叫馬克得了。
後來,他的又一個名字在村裡傳開了。他村裏有一些出去打工的人,做泥瓦匠的,春節回來聽到有人喊馬克,大笑着說:什麼馬克?馬賽克!我們在城裏裝修房子老在牆上貼那個!於是馬賽克這個名字在村子裏就傳開了。
龍青聽了,笑得不行,一顆花生米的紅薄衣在喉壁上貼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