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烏鴉
這麼些兔肉,對十幾個青壯年男子而言根本不夠吃,好在他們還隨身攜帶了一些乾糧,姑且可以填填肚子。
揣在胸口的乾糧在經過士兵們長時間的騎馬奔馳后,難免被擠壓變形,口感和賣相都差了不少。不過習慣了戰場和生死的漢子們永遠不會計較那麼多,哪怕這些麵包又硬又乾澀,他們依舊有說有笑,吃得十分開心。
阿諾德坐在一旁的樹邊,默默的看着這些剛剛死裏逃生,這會兒卻還能互相談笑的男人。他似乎完全融入不了這個隊伍,這不僅是因為阿諾德的伯爵身份,更是因為,他本身就和這些開朗的男兒屬於兩類人。
賈德森坐在阿諾德身邊,從阿諾德的眼神里,他看不到羨慕或者嚮往這些東西,這不是阿諾德想要的。賈德森不禁在心裏微微嘆了口氣,確實,比起一般的年輕人來,阿諾德實在顯得太過陰沉,也難怪他不得泰格曼公爵的歡心。
至少,如果是從一個父親的立場出發,他也會更加希望自己的兒子是像霍圖堡男爵威廉那樣健康有活力,而且討人喜歡的少年,而不是阿諾德這樣,陰沉寡言、整天幽居於城堡內的人。
“我們接下來該去哪裏?”賈德森問道,他盡量把大腦里那些不應該有的東西甩出腦海,以避免干擾自己的決心,“是去斯諾倫領嗎?您的母親是當代斯諾倫公爵路易三世的姑姑,您也是路易公爵的表兄,以您的身份,在那裏自然是可以得到善待的。而且,想來只要您同路易公爵講清楚事情的緣由,泰姆士卡家族一定會很願意幫忙從中斡旋。”
阿諾德側過眼睛,斜瞥了賈德森一眼。這位騎士,忠誠和勇氣是有的,但是對於政治卻不怎麼敏感,只是單純的武人而已,不,說武人也不準確,哪怕是武人,也不可以沒有任何的頭腦,畢竟戰爭也是政治的一部分。
“您覺得,泰姆士卡家族為什麼要幫我?”
賈德森一怔,沒有明白阿諾德這麼問的意思。
“就因為我的母親是先代公爵的妹妹,當代公爵的姑姑,這麼一份姻親關係,他們就會盡全力來協助我?”阿諾德哂笑了一聲,不過那笑容似乎也帶着幾分自嘲,“沒那麼簡單,所謂的聯姻,本來就是以能誕下同時具有雙方血統的繼承人為前提的,這既是為了讓父系一方將來的血統中帶有母系一方的血統成分,也是父系一方向母系一方尋求幫助和合作的條件。換句話說,當年的聯姻,是因為費格拉夫家族需要斯諾倫領的支持才會成立的,而一旦費格拉夫家族和冷山領不再需要這種支持了,那麼這個聯姻的價值也就沒有多麼重要了。”
賈德森一怔,阿諾德的話聽得他有些頭暈,但他畢竟是一位有封地的貴族騎士,這些門道他還是勉強能夠理解的。
“可是……”賈德森猶豫了一下,唯唯諾諾的說道,“公爵大人不至於如此絕情吧?哪怕現在冷山領不需要泰姆士卡家族的幫助了,可是和斯諾倫領的盟約依舊具有十分重的分量,即使是費格拉夫家族,也必須要重視和對方的關係吧。”
“你說的沒錯。”阿諾德幽幽的點了點頭,他盯着篝火,但是眼睛的聚焦卻完全沒有放在篝火上,“但是,這得以他需要和斯諾倫領和平相處為前提。”
賈德森一怔,隨即臉色大變。“您、您是說,公爵大人他……他想對斯諾倫領開戰?”
騎士的臉孔頓時變得煞白,幾乎和阿諾德蒼白的臉龐差不多了。
“怎、怎麼會,兩家之間已經保持了二十多年的同盟,如果公爵大人驟然背盟南下……天哪,那後果簡直無法想像,八年前公爵大人一意孤行,強行侵攻聖盔領,還是多虧了先代斯諾倫公爵才沒有被皇室懲罰,如果他現在轉而攻擊斯諾倫領的話,那豈不是說,周邊的領主都有了攻擊冷山領的口實,甚至皇室也有機會沒收費格拉夫家族的冷山公爵頭銜?”
“你永遠也猜不透,他的野心到底有多大。”阿諾德微微嘆了口氣,雖然被泰格曼逼到這個地步,但他還是不得不佩服父親的雄心和決斷,“他早就想着要攻擊斯諾倫領了,攻擊聖盔領其實只不過是一個試探而已,試探皇室和周邊領主們的一個反應,甚至當初娶我的母親也不過是為了試探泰姆士卡家族對冷山領的態度,他真正的目的,一直是斯諾倫領,不取得白馬城,他是不會甘心的。”
“為什麼?”賈德森下意識的問道。
“為什麼?”阿諾德重複了一遍,然後不由笑出聲來,“因為他不想一輩子被困在這大山之中,做一個被帝都人嘲笑的山猴子。他不想讓冷山領的鹽貨供應,永遠被斯諾倫的港口控制着,他不想讓自己的戰士們用生命換來的金幣,都落入白馬城那些商人的口袋裏。他想要改變這些,所以他要戰爭,因為能改變這些的手段只有戰爭,也唯有戰爭,才能滿足他的野心。”
賈德森沉默了,阿諾德說的這些理由,他不是不可以理解,冷山領困居群山之中,是唯一一個和山民為伍的公爵領,也是土地最為貧瘠的公爵領。王畿的那些賽羅迪布人會嘲笑他們都已經變成了山民,和山猴子無異,就連斯諾倫的那些商人也瞧不起他們這些野蠻之地的武夫,認為冷山領的人除了身體強壯外一無是處。然而,不論是三次對阿斯卡聯盟的征服戰爭,還是二十多年前幫助諾斯維家族守衛沃達哈拉城的那場攻防戰,都是他們冷山領的人站在陣線的最前方,為帝國軍團和其他領主的軍隊提供第一線的防衛,每一次戰爭,他們都是傷亡最慘重的,但是他們無怨無悔,因為這就是冷山領的男人——混合了山民的驕傲和賽羅迪布人的戰術,能和最強壯的白地軍隊相抗衡的士兵。
篝火旁,男人們還在唱着鄉音濃厚的歌,雖然有可能會引來敵人,但這是他們的習俗,所以賈德森也沒有去呵斥他們。一陣撲閃聲從林子深處傳來,賈德森不由緊張起來,連忙握住了腰間的劍柄,不過阿諾德很快阻止了他。
“別緊張,是碧翠絲。”說著,阿諾德抬起了手臂,沒一會兒,一隻烏鴉就從黑暗裏飛出來,停在阿諾德的手臂上,“應該是瑟琳娜給我們送來了消息。”
賈德森默默的點了點頭,然後凝眉注視着那隻烏鴉。這隻名叫碧翠絲的烏鴉,是阿諾德的妹妹瑟琳娜小姐養的寵物,老實說,沒人知道為什麼一位美麗的公爵小姐會喜歡烏鴉這種鳥,不過硬要說的話,這種讓人會莫名感到不安的鳥,確實很符合瑟琳娜小姐那神秘的性格和形象。
阿諾德從碧翠絲的腿上取下一張字條,在掌心攤開,因為角度和光線的關係,賈德森並沒有看見字條上到底寫了什麼。
藉助這火光,阿諾德匆匆瀏覽了一遍字條,就神色凝重把它收了起來。
“上面寫了什麼?”賈德森好奇的問道,半年前阿諾德被冊封為陰鬱堡伯爵后,瑟琳娜小姐和伊莎貝拉小姐也跟着阿諾德一塊兒到了陰鬱堡生活,畢竟他們兄妹的生母,出身泰姆士卡家族的奧爾瑟雅夫人已經於八年前生伊莎貝拉小姐時故去,現在的獅心堡女主人艾比蓋夫人雖然對他們兄妹都不錯,但畢竟是繼母,更何況還有霍圖堡男爵威廉這樁事情,他們兄妹始終是無法接受艾比蓋夫人。
阿諾德側着臉,沒有去看賈德森,但是他的心裏卻微微有些不快。或許在戰場上,賈德森會是一位出色的騎士,可以為主君獻出所有的忠誠,但是這個騎士實在太過直腦筋了一些,或許加西亞家身上的山民血統已經讓他忘了什麼是貴族間的正確交往方式,他心直口快的性格已經引起了阿諾德的不快。
他故意把字條在掌心攤開,就是不想讓賈德森看見上面寫了什麼,可是想當然的賈德森還是問了出來了。
不過,既然他問了,阿諾德也只好回答,畢竟現在他的安全都靠這位騎士了。
至少在那個“人”來之前。
“她說,已經為我們在佛肯瑞的溪木鎮準備了一批接應者,我們只要到了那裏,就可以得到幫助,然後一路前往弗塔根領。”
“那瑟琳娜小姐她們呢?”賈德森緊接着問道,“現在陰鬱堡大概已經落入哈珀的手中了吧,如果她們依舊待在那裏的話……”
“不會有問題的!”阿諾德打斷了賈德森的話,“不論如何,她們都是費格拉夫家的女兒,而且也因為她們是女兒,所以不會有任何問題。”
賈德森一愣,然後低下了頭,確實以泰格曼公爵的性格來說,他不會多麼重視這兩個女兒,對他而言,女兒的價值,就在於和其他家族聯姻。
而在賈德森看不見的角落裏,阿諾德緊緊握住了手掌。
等着,這一切的仇恨,我都會返還的!
碧翠絲的眼珠盯着阿諾德蒼白的臉龐,然後突兀的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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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裏,佩恩帶着一支隊伍正在無聲的前行。
跟着他來追捕阿諾德的,都是戴維德家的最精銳也最忠誠的士兵,在他出發后,哈珀派出的斥候也追上了他們,把公爵的要求告知了他。所以,為了儘可能的保密,他只帶着自家的精銳連夜追進,而把親衛隊的那些人留在了森林外圍。
佩恩被砍斷的左臂還在隱隱作痛,現在的他,只能單手持劍,這對一名戰士而已是十分糟糕的事情,這意味着,在對抗敵人的時候,他先天就失去了一半的力量。
森林中又響起了一陣狼鳴,隊伍立刻停了下來,所有人都豎耳細聽着,生怕會有一支狼群突然跑出來襲擊他們。
即使是最好的獵手,也不敢在黑夜的森林裏和一群狼搏殺,這裏是它們的地盤,而不是人類的。
過了一會兒,沒有後續的動靜,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看來他們的運氣還不至於壞到極點。
佩恩握了握自己左手的大臂,比士兵們更加仔細聽着狼群的動靜。緊接着,他用右手空捂在自己的嘴上,開始模仿狼嚎的聲音。
狼群很快傳來了回應。
“狼群是向西去的。”雖然他還算比較年輕,但是卻有着非常豐富的經驗,很快從狼鳴鐘判斷出了狼群的數量和行動方向,“狼的數量不多,只有七八隻的樣子,他們向西去,那就說明,東邊有阿諾德和賈德森他們!”
士兵們默默點了點頭,然後調整隊形,開始向東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