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壽宴指婚
?國子監南苑書房位於國子監最南端,出了角門往西是校場,再往西,是一片林子。這片林子,加上林中的一座小廟宇,是當年南苑學子們閑暇之餘談天說地的好去處。
楊繾那時最常做的消遣就是在小廟堂的耳室里給母親抄經。
彼時南苑即將迎來大考,冬日大雪,蘇祭酒給他們放了半天的假,裴青和楊緒冉招呼眾人打雪仗,楊繾則一如既往地去了耳室。
原以為又將度過一個清靜抄經的午後,可沒曾想,隔壁小偏殿迎來了一個稀客。
隔着一道門,楊繾聽到動靜時並未在意,可沒多久,對方喃喃自語之聲便透過簡陋的木門傳了過來,聽着,似乎是在拜佛。
在她印象里,南苑學子都不怎麼信神佛,每一年香茗山崇福寺齋戒日,整個南苑人都是一臉的生不如死。女子之中,包括蘇家大小姐和陸相千金陸卿羽在內都是如此,更別說瘋起來比男孩子更甚的靖陽公主了。可楊繾那日,分明聽到了靖陽的聲音。
求神許願是極為隱秘之事,楊繾聽出來人身份后便打算同靖陽公主打聲招呼避出去。可誰知還沒等她推開那扇門,便聽到了自家大哥的名字。
自家大哥,信國公府塵世子的大名,從靖陽公主口中說出來……這件事,簡直如同晴天打雷,直接震得楊繾愣在了門口。
靖陽公主的心思,就這麼直白地攤開在了她面前。
也是從那一日開始,楊繾才知道靖陽公主除了心悅她家大哥以外,還有了從軍的打算。
自那以後,她再看這兩人,便是細枝末節里都能透出古怪來,只可惜還沒來得及看出更多,刺殺事件便發生了。
再後來,她與季景西雙雙遇難,賀家嫡子賀陽於刺殺之中不幸身死,蘇襄重傷,蘇奕出仕,五皇子與楊緒冉出京遊歷,袁錚被袁將軍裹挾去了漠北,靖陽公主也獨自一人踏上了她選的路。
南苑十八子,至此分崩離析。
華陽宮裏,靖陽公主被楊繾當面叫破了心中秘密,一時間愣在了那裏。
她在漠北這些年,起先為了軟化父皇,後來忙着和普通士兵一樣操練、上戰場、拚命活着,第三年開始才總算恢復了與楊繾的通信。儘管心中有所牽挂,但信中措辭卻極為平常,哪怕被人截去也看不出任何端倪,頂多是兩個摯友互道安好,任靖陽如何想,都想不到她是如何知曉這個秘密的。
“你……如何得知的?”她獃獃開口,“不對,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還有誰知道?”
楊繾搖頭,“我誰都沒說過。”
“那就好……”靖陽公主大鬆了一口氣,接着目光一凜,極為嚴肅地看住眼前人,“爛在肚子裏,知道嗎?”
對面的少女乖乖點了點頭。
楊繾重諾,見她應下,靖陽心中稍安,重新躺了回去,思忖半晌才幽幽道,“阿離,你還小,有些事並非只憑一腔心意就能成,未來會如何,現在說還太早。我回軍中是必然,我相信即便緒塵知道了,也只會贊同我。”
她緩慢地閉上眼,聲音輕得彷彿從天邊傳來,“此事到此為止吧……”
一場交談,最後以傷者支撐不住精神睡去而結束。楊繾為她仔細掖好了被角,睜着眼躺了半晌,確定自己睡不着后,起身出了寢殿。
剛一打開門,就和眼前去而復返的季景西措不及防地打了個照面。
楊繾驀地睜大眼睛,雙唇還未啟,就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季景西將她人一轉,手從后繞來箍着她的唇,一手動作輕輕地合上殿門,接着二話不說把人拖到角落。
“……你何時來的?”楊繾瞪着他。
景小王爺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沒有回答。
“聽到多少?”少女繼續逼問。
“……該聽到的都聽到了。”對面人別過臉。
話一出,楊繾頓時氣得七竅生煙,“你你你”了半天都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頂着對方一臉無辜的模樣,最終也只能跺腳,“華陽宮也太鬆懈了!”
“我也這麼覺得。”小王爺同仇敵愾地跟着聲討,“皇姐早早便出宮修了公主府,華陽宮畢竟不是她的地盤,幸好今日是我,換個人指不定要生出什麼事端來!”
楊繾:“……”
季景西你……臉皮好厚!
“你們也是!”偷聽還有理的某人如今反過來倒打一耙,“皇姐受傷,警覺不足倒也罷了,你怎能也陪着她在皇宮這種人多口雜之地談心?知不知你們今日說的話被人聽去,有多嚴重!”
“……”少女被訓得目瞪口呆。
“我說的不對??”季景西也瞪她,兩人幼稚得像是在比看誰眼睛大誰有理一般。
……對,你說的都對,可我就是很氣!
楊四小姐忿忿地低下頭,找不出理由來反駁他。不管怎麼說,的確是她欠考慮。
“話出你口入我之耳,今日就算了,我也不會說出去。知你們沒考慮周全,爺早就讓人把這兒守成鐵桶了。”季景西人模人樣地拍了拍她的肩,“以後長點心吧,我的縣君大人。”
長點心吧。
這已經是楊繾今日聽的第二遍了,簡直心塞得想去校場發泄一番。
“你口花花的毛病能不能改了?”她只得找這麼個理由去懟人。
“不能。”季景西擺出了他最舒服的紈絝姿態,“爺樂意,你管得着么?”
“……”
顧忌着靖陽公主還在歇息,而時辰也不早,兩人出了華陽宮,一路保持距離地往御花園方向走。路上季景西解釋了他為何去而復返,一是不放心靖陽,想親眼見她安好,二來無霜那個木頭性子還真拿着自家主子的腰牌回了趟王府,帶來了冰肌膏,而我們的景小王爺有好葯在手,自然想要把那‘亂七八糟’的葯從楊繾傷口上洗了。
“不要,你自己留着吧。”楊四小姐還是覺得好氣。
“跟你說話真費勁。”季景西咬牙切齒,“爺從沒有給誰送個東西那麼難的,讓你拿就拿,掉你肉了?次次都較勁,你累不累?”
“不累。”少女白他一眼。
“我累!”小王爺被氣得跳腳。
“那就別送了,自己收着。”
“你好意思嗎楊繾?爺的暗衛跑一趟累死累活,你不看僧面,也不看佛面了?”
“你問問你的暗衛,看他敢不敢讓我看佛面。”
“……”
默默跟在季景西身後、拚命降低自己存在感的無霜乾巴巴道,“不敢。”
季景西頓時回頭狠狠瞪他。
“總之我不要。”楊繾板著臉,“你當冰肌膏是你要多少有多少的?你手裏也只剩這一瓶了吧?你一瓶,我一瓶,公平。”
“……”
也不知是不是這句‘你一瓶我一瓶’戳中了他,景小王爺稍稍品了品這話,竟覺得心頭有點甜,當即心情陰轉晴,不再強求了。
“欸,你沒忘咱們的約定吧?”他挑眉睨過去。
“我與你哪來的約!”楊繾又想生氣。她算是發現了,自己在這人面前,真是所有鎮定都見了鬼。
“不是吧明城,說好的事轉頭就忘?”季景西好笑,“說好的壽寧節后找機會出去一起浪呢?”
……誰要跟你出去浪啊!
楊繾一個沒忍住,手指捏得噼啪作響,“小王爺,慎言!是探、討、學、問!”
“行行行,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沒忘就行。”季景西撇嘴。不就是商量怎麼整治馮林……雖然說探討學問也沒錯,他向她傳授整人學問嘛。
“我不想去了。”楊繾悶聲咬牙,“不用你教,我自己想辦法。”
“然後你去跟他比詩書禮儀君子六藝?”季景西沒好氣地嗤笑一聲。
楊繾語塞,撇着嘴不開口。
“做人要懂得變通,楊四小姐。”小王爺無奈,“你就當我哭着喊着求你讓我幫忙,行不行?”
“……哪有這般誇張。”楊繾悶悶地回道,“明明是我請你幫我。”
季景西笑了一聲,突然轉身堵了她的路,抬手敲在她腦門上,“這就對了,放你一人,爺還怕你玩不過馮林呢,別丟了我們南苑的臉。那說好了,後日一早曲觴樓見,為了避嫌,你可以讓你三哥與你同行,有事書信聯絡。咱倆鳳凰山上定好的信號你還記得么?不記得也無妨,用咱們南苑的,這你總記得。”
燕親王府的景小王爺也能有這般知禮周全之時啊……
楊繾詫異地看他一眼,摸了摸腦門,“我記得。”
眨了眨眼,季景西也不問她記得的是哪個,俊逸無雙的臉上漾起張揚燦爛的笑,乾脆利落地與她在路口分別。
兩人一個去了前頭朝臣皇子處,一個則尋了女眷所在之地,隨着時間推移,壽寧節最後一場宮宴如期在承德殿舉行。
宴上,皇上果真藉著壽宴大喜指了婚,美其名曰,多喜臨門。
五皇子季琤與陸相千金陸卿羽,六皇子季珽與顧家嫡女顧惜柔,平陽長公主之女卓夢瑤與蘇奕,這三對除了蘇奕有些突然,其餘倒是都不出所料,而蘇家長女蘇襄許給太子殿下做側妃,才是真正的平地驚雷。
當皇上金口玉言念出名字時,別說楊繾等人,就是蘇襄自己都愣在了原地,手中銀箸吧嗒一聲掉在了案上,整個人被震得恍如靈魂出竅。
承德殿內本就靜得可怕,眾人紛紛朝蘇家人所在席位看去,發現不僅是失態的蘇襄,就連大公子蘇奕都顯得反應不及,木頭人般怔怔望着自己面前的酒盞。
下一秒,他忽然偏頭朝信國公府的席位看去,目光準確地落在了楊繾身上。
驟然對上他的視線,楊繾忽然頭皮一麻,心中不解,剛要蹙眉,身邊的楊緒塵輕咳了一聲,二公子緒豐與三公子緒冉輕描淡寫地挪了一下身形,剛剛好將楊繾擋在身後,而六小姐楊綰則福至心靈般拉了一把自家姐姐,巧妙地將她的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
蘇奕的目光剎那間黯淡。
在他對面,季景西眉梢一動,眼底浮上了一層幾不可見的諷意。
最終還是蘇相蘇懷遠反應最快,衣擺一撫,率先起身。在他身後,蘇相夫人一左一右拉着蘇奕與蘇襄跟上,一家人來到殿間叩首謝恩。
蘇奕蘇襄兄妹幾乎是機械地跟着父母動作,出口的話語也慢了半拍。待起身後,蘇奕看向自己新出爐的未婚妻夢瑤郡主,見後者一動不動地望着他,下意識擠出了一抹笑容全了禮數。後者見狀,也對他甜甜一笑。
在她身邊,平陽長公主與卓駙馬則均是面帶笑容,顯然極為滿意這門親事。
而蘇襄則從頭至尾都低着頭,彷彿不敢與太子殿下對視,放在旁人眼中,眾人只當她是驚喜得太過頭,後知後覺地害羞了。
畢竟,這真是一門大喜的親事。
眾所周知,太子妃殿下在生下皇長孫后便一直卧床不起,身子虧損得太過嚴重,已是被孟國手斷言沒幾日好活了。東宮除了太子妃,只有兩位孺人,並無側妃,皇上顯然是看中了蘇襄,待她進門后,太子妃殿下若不幸仙逝,她就是內定的下一任太子妃。
太子妃是什麼概念?
那是未來的皇后!一國之母!
蘇家這位第一才女,是要一飛衝天了。
皇上果真還惦記着當年南苑刺殺的救駕之情啊。
太子殿下穩坐東宮之位二十載,地位穩固,平日裏也難出什麼差錯,雖說今日馬球場上打傷親妹妹那一幕讓人隱隱覺得他略有些不近人情和殘暴,但畢竟是馬球比賽,損傷難免,再說太子殿下也不是故意的,不是嗎?
一時間,整個承德殿殷殷切切之語不絕於耳,所有人望向蘇家的目光都熱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