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 第二三五章 奉塘縣
依舊是二月八日的凌晨,一點剛過,繆虎辦公室的燈終於熄了。
不一會兒,繆虎走了出來,身形疲倦,手指還在不住地捏着印堂穴。樓下一個黑影閃了出來,繆虎飛速拔出槍來。
“繆隊長!是我,是我……”葉銘添舉起手,低聲說道。
“……葉先生,”繆虎的語氣中透着狐疑和不悅,“半夜三更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繆隊長,我葉銘添現在是做人做不得,只有做鬼了,官家跟我要貨我沒有,東家跟我要船我也沒有,我可就指着您這兒能抓一兩個大赤空黨,幫我將功抵過了!”
繆虎在黑暗中撇了撇嘴,“別著急,你看我這沒日沒夜的,可不就在忙這事嘛!我說葉老弟,要是能把懷瑾這樣的人物揪出來,別說將功抵過,到時給你弄個一官半職的也不在話下啊!”急着擺脫葉銘添,繆虎信口開河起來。
葉銘添冷笑一聲,“我葉某人現在不想那麼遠的好事兒,就只盼着您能抓着那兩人,幫我把這條賤命討回來!”
江北一百多公里地的奉塘縣,周碧青看着熟睡的小君來,稍稍放心了些,這兩天的顛沛流離苦了這孩子,今天傍晚時分才在這個縣城安頓了下來,這裏是解放區,他們一家三口脫離了危險。
今天夜裏將有一位安平來的首長與他們會面,暫時還不知道此人是誰,什麼身份,只知道他特意從安平趕來,了解“彼岸”小組的情況。
已是凌晨一點多,首長還沒有趕到,徐根寶輕輕拍了拍周碧青的手背,“你先睡會兒吧,首長來了我叫你。”
話音剛落,空寂的夜色中傳來兩聲犬吠,隱約有腳步聲在外面響了起來,周碧青趕緊坐直了身子。
門被輕輕叩響了,白天接待他們的通訊員小邵在門口輕聲問道:“徐同志、周同志,睡了嗎?”
徐根寶將門打開,“邵同志,孩子睡了,我們都還醒着。”
小邵身後傳來一把中年男聲:“辛苦了,我們借一步說話吧,別吵着孩子。”
周碧青也已站在門口,門外黑漆漆的,只聽小邵介紹說這是安平來的首長顧同志,大家握了手,互道了辛苦,便去了隔壁的一間房屋。
等煤油燈點亮了,周碧青這才看清首長的容貌,她睜大了眼睛,“您是那個……”
顧劍昌“呵呵”笑起來,“小周同志,當初我在沙塘巷開的湯包鋪子,你可沒少來光顧啊,只是直到我走,你也沒能成為我們的同志呢。”
周碧青紅了臉,聲音也小了起來,“是我當年糊塗……多虧了知瑜……”
顧劍昌臉上的笑驟然消失了,“知瑜同志為什麼沒有一起來?”
“她……她讓我轉告組織,她留在玄武……執行最後一個任務:策反懷瑾。”
顧劍昌嘆了口氣,“這太危險了,她這個人就是執拗……”
周碧青慌忙看向顧劍昌,“顧首長,請不要怪罪她,她有她的道理……”
顧劍昌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兩步,又嘆了口氣,“這個懷瑾,當年我曾多次與她打交道,平心而論,是個難能可貴的將才,在以往的幾個年頭中,組織上確實給過小董一個長期任務,即策反懷瑾。可是一個人的優秀總是兩面的,如果她那麼容易背棄她的信仰和初衷,又怎能稱上優秀呢?所以這個任務小董一直無法完成。”
周碧青瞭然,顧劍昌不知道,即便是愛人關係,懷瑾也沒有讓董知瑜策反。
“顧首長,也許這一次……她能成功。”
“我不明白,小董這策反的籌碼是什麼?是她的險境?對,我知道她倆情誼是有的,可一個敵方陣營的人、頑固執拗的人,又怎會將她小董的性命放在其信仰之上?她這樣暴露給懷瑾,我怕萬一……”
“不會的,就算懷瑾不願投誠,也一定會儘力幫她脫離險境。”
顧劍昌搖了搖頭,“將籌碼壓在敵人的仁慈上……”
“顧首長,”周碧青的倔脾氣也上來了,“我相信知瑜這麼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顧劍昌坐了下來,將周碧青略一打量,“真是董知瑜同志帶出來的小鬼,脾氣也隨她,撅氣!小周同志,她有沒有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活着回家又是一回事,我可以盡量跟組織說明情況,但接下來我們怎麼做?就在這等她?還是想辦法去玄武接應她,你說說看。”
渝陪,懷瑾家中。
傅秋生痛苦地看着懷瑾,看着她的痛苦。以自己對她的了解,此時的懷瑾正落向萬丈深淵,眼淚從她覆於面上的指間溢出,她卻拚命克制着不出聲,肩膀亦在這百般克制之中禁不住地顫抖。
“阿瑾,”他小聲喚道,生怕驚着她似的,“好好哭出來吧,哭夠了,就告訴我,你去玄武要做什麼。”
懷瑾的喉中顫出一口氣,卻還極力忍着。
傅秋生遞上塊手帕,“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幫你,請你告訴我。”
“.…..我要去救她……”她忍得聲音沙啞。
傅秋生沉默了片刻,這才緩緩開口,“不瞞你說,當我得出小董是赤空黨這個結論時,我也在問自己,怎麼辦?”他摸出一支煙,點上,吸了一口,又眯起眼睛,“我想起那年你在緬甸,都說你死了,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也沒了半條命,可你知道嗎?當時的小董……”他搖了搖頭,將煙灰彈掉,“我不知怎樣形容,後來得知你還活着,她飛奔來告訴我這個消息,我記得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她跑得像一隻雪地里不知畏懼的小鹿,在凜冽的寒風裏她就那麼毫無保留地跑着,滿眼都是對命運恩賜的受寵若驚……那樣的小董,我難以相信她會是我們的敵人,我更願意去相信,因為與我們、與你的篤深情誼,她的心早已投靠了我們。”
懷瑾從不知曉在那個寒風凜冽的早晨,她的瑜兒怎樣承受那樣的大起大落,怎樣跑過風霜與悲喜,跑過冥冥中不能承受的輕,將一束芳魂交予那清晨的薄霧。她再也抑制不住,慟哭出聲。
“老傅……我們要救她……”字句在哽咽中發散。
傅秋生眼圈紅了,像在安慰她,也像在說服自己,“救她……救她……她是小董啊,”他沉下頭,只覺自己也往深淵跌去,“要救她,得先確保你自己能夠脫險,還有,她的組織呢?她的人呢?怎麼到頭來受牽連的是你,要救她的也是你?”
懷瑾搖搖頭,眼淚又落了下來,“她現在就只有一個人的力量了……”
傅秋生輕捶着腦門,又放下手,“這樣,你把她那邊的情況,你所知道的,都給我講講,我們好研究研究看怎麼救,繆虎為什麼盯着你不放?你知道原因嗎?”
懷瑾垂下眸來,她的思緒回到了一九四一年春天,那一年自己被冢本恕一行人秘密軟禁,危在旦夕,一向在自己眼中稚嫩莽撞的董知瑜竟然一步一步縝密而周詳地將自己從虎口救出,不僅如此,她還殺掉了所有敵方知情的人,並佈局讓武田靜夫做了替死鬼,當時自己曾問她詳細經過,她只說有馬修、真紀和小石頭的幫助,可自己當時一環一環地算過,只有這幾個人不可能完成那樁任務,那是自己對她最初的懷疑,那樣的局,即便她有腦子可以想出,也需要別的力量從中配合。
到了那年夏天,她去當時的偽中央儲備銀行密查董知瑜,發現她和馬修的大筆金錢交易,再聯繫當時被抓的那對赤空黨夫婦,她跟蹤馬修到了天津,終於確定董知瑜的身份。
“老傅,你還記得四一年我被冢本恕軟禁的事嗎?”她輕啟雙唇,幽幽問道。
“當然記得。”
“其實,那次是董知瑜通過她的組織將我救出……”
“什麼?要這麼算起來,你和赤空黨的牽連可太深了……”
“是啊,這麼些年來,你救我,我救你,早就說不清是敵是友。”
“阿瑾,這件事你不能再跟任何人提起,否則你通共的罪名可就坐實了!”
懷瑾慘然一笑,“我告訴你繆虎為什麼查銀行,查那對赤空黨夫婦……”
懷瑾隨即將自己怎樣查得董知瑜向馬修購買軍火的事緩緩道出。
傅秋生像是聽了一場千秋大夢,亦真亦幻,這麼多年了,即便是做夢他也沒想到過,懷瑾心中藏着這麼多事,且件件是劫。
“老傅,若我當初不那麼去查她,或者哪怕處理得再乾淨些,她就沒有今天這一劫……”懷瑾在哽咽前收了聲。
傅秋生明白了,懷瑾的淚水不光是出於對董知瑜的擔心,也是懊悔。
“可是,阿瑾,當時的你沒有幫她矇混過關的義務,不去抓她不去揭發她已經是你的仁慈了……我不懂的是,為什麼她自己也不夠慎重,將這樣的一筆記錄留在了銀行的檔案里?”
“我也曾覺得奇怪,為什麼在明面上留下這筆交易的痕迹?我想,她可能是為了防着我。”
“防你?”
“那段時間我們走得很近,如果將這筆錢從銀行取出,無論是金條還是現鈔,都無法藏匿,我猜想她當時是約了馬修一起去銀行,她將金條取出,馬修也沒有帶走,順手存進了他的戶頭,於是在那個余科長調查這件事時,很明顯就可以看出這筆錢其實是從董知瑜的戶頭轉到了馬修的戶頭上。”
傅秋生閉上眼睛,捏着額頭,久久沒有出聲,空氣像凝固了一般。
“阿瑾,”他終於抬起了頭,“如果繆虎沒有別的證據,我倒是有個法子可以試一試,如果繆虎有別的證據,即便小董無法脫身,這法子起碼可以幫你脫身。”
懷瑾看着他,她不喜歡這樣的說法,卻也願意聽一聽他的辦法。
“段老闆在世時,我曾秘密地長期地為他做一件事:洗錢。”2k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