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梟雄 節選一(3)
現在,燕來冷靜下來,想,為什麼他們不把他殺了?就像從“朋友”們那裏聽來的出租車打劫的故事一樣。他們不殺他,卻要帶着他,是要把他怎麼樣呢?他,燕來,能對他們有什麼用呢?他心裏轉着這些念頭。蒙住的眼睛上面,光亮有節奏地掠過,有一回,停了車,光就一直停留在他的眼睛前邊。燕來猜想是到收費站了,於是又掙扎了一下,企圖有人發現他,還是動彈不了。要想發聲,一隻手早將他的臉捂住,還使勁揉了一把,以示警告和教訓。很快,車又開動了,在深夜裏明亮的公路上,跑動着這麼一輛車,誰也不知道車裏正發生着什麼。燕來忽然想起,也是他們“朋友”中間傳說的一件奇聞,說的是有一個“朋友”,也是在深夜,被客人揚招停下,說要去浙江黃岩,連夜就出發,開出的價碼是兩千元。那“朋友”自然應下了,於是請客人上車,客人又讓再去接個人,拐了一個彎,在一條偏僻馬路上一扇鐵門前停下。門裏出來兩個人,抬着一個白布卷,上了後車座。車剛要開動,卻聽鐵門內一陣騷動,有雜沓的腳步聲響起,頭一個上車的客人立刻急躁地催促開車,“朋友”一踩油門,車衝出去老遠,只聽後頭追出來的人跺了腳喊:搶死人!搶死人!“朋友”一下子抖起來,方向盤也握不住了,問客人:後面上來的是什麼人?客人說:你拉這一差,我付四千!一下子加一倍。“朋友”卻把車停下了,讓他說清楚,不要“搗糨糊”。客人被逼不過,只得告訴後頭是他方才去世的老母親,按他家鄉的規矩,是要停靈三天三夜,親戚朋友要是知道他把老母親獨自放在抽屜里——他這麼稱呼太平間的停屍箱——就要戳穿他的背脊骨!他這麼做實在是不得已,請師傅無論如何幫這個忙。恰巧這個“朋友”也是個孝子,再則客人又將車資提到了五千,他嘆息一聲,就上路了。這一路,就是在夜間的高速公路上走過,燈光明亮,前後左右的車兀自開着,看上去是喧鬧繁忙的,事實上呢,咫尺天涯。那後座的兩個人,不停地喃喃地說話,叫着:阿姆,回去了噢;阿姆,快到了噢;阿姆,天要亮了噢!“朋友”毛骨悚然,幸虧前座的客人一會兒遞他一支煙,一會兒遞他一支煙,上好的煙,紅塔山!就這樣,吸了一夜的煙,天亮時分終於趕到地方,進了客人家門。“朋友”幾乎驚呆了,那家原來是個富豪,那幢房子,別的不說,只說一件,樓內裝有一架三菱電梯。
燕來想着這件奇聞,心裏漸漸充斥了驚恐,夜間行車有多少危險害怕的事啊!他碰上的究竟是哪一件?這三個人那麼沉默,一旦開口說話全是他不能懂的,燕來都不曉得是方言的緣故,還是,那根本就是一種黑話。燕來感到了恐懼,臉上掠過的光亮令人驚悚。他不曉得時間,不曉得是在夜間哪一個階段上,於是,就覺得夜晚無比的漫長,永遠過不到頭似的。他原先還有些嫌夜短呢!生怕這個聖誕夜轉瞬即逝。燕來想到了聖誕夜,禁不住熱淚盈眶。平安的生活似乎一去不返,他如今連生死都不定呢!車一徑在開,不曉得開往哪裏。燕來完全錯了方向,上路半年內掌握的地理方位,現在混成一團醬。那三個人又開始交談,還是聽不懂,從他們交談的簡短來看,他們的目的地是肯定的,早已經計劃好,而且一切順利,正在他們的預料之中。燕來實在是在他們手心裏了。有一陣子,燕來睡過去了,好像只一閉眼的功夫,又醒過來,眼睛前面似乎有些泛白,像是晨曦。這點晨曦樣的白亮使燕來想起他們“朋友”中的另一樁好差,就是拉客到江蘇鄉下捉蟋蟀。那都是南市文廟的蟋蟀朋友,租一輛車,傍晚出發,夜裏到地方,已是露水月光,一片蟋蟀叫。停留到下半夜三四時許,再啟程往回開。一路上,天就漸漸亮了。可是,眼睛前面的光又變黃了,是不同的燈光所造成的錯覺,時候依然還是在夜間。有關出租車行內夜間行車的傳奇,連連浮現起來,燕來還來不及經歷其中的一樁呢!他入行實在很淺,淺到他都沒什麼經歷值得回想,卻臨到了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