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2)

後記(2)

二零零三這一年,我走過兩處廢礦。一處是浙江臨安,大明山裏的鎢礦。四十多年開採,礦藏已經殆盡,餘下破碎的山體。從鐵軌的路基,涵洞,岩壁的橫切面,可看出當年雄偉的生產勞動。就在這礦山的殘骸上,開闢了旅遊景點。我將這一處廢墟作了小說中的場景,讓“遊俠們”藏身其間,因這裏有一股宿命的空氣,很適合作逃亡的終局。場景就和人一樣,具有着不同的性格,有的平淡,而有的卻色彩強烈,你走進去,就會覺着四周圍偃息着無窮的聲色,不知什麼時候,一得契機,便奔涌而出。你禁不住要為它設想故事,有關過去和將來,這就是場景的戲劇性。我要說的第二處廢礦,是在馬來西亞,西馬的東海岸城市關丹,

附近的林明錫礦。英國人在此開採一百年,運走無數錫錠,最終棄下一座空山回家了。進入這個小鎮,情景忽就變得不真實,擠擠的房屋——外壁多塗有鮮艷的漆色,是熱帶居民的喜好,房屋裏沒有人,是一座空城。猶如從天而降,一間水泥二層小樓卻傳下《紅梅贊》的歌聲,原來是華人的同鄉會館,正唱卡拉OK。礦里的工人多是上世紀初來自中國南方,然後世代相襲,在此繁衍一百年,就好像一個中國的小社會。甚而至於,上世紀六十年代,這裏也組織了**思想宣傳隊。又當我問起當年,鎮上會不會有妓女,人們回答:你說的是流鶯?那有!“流鶯”這個詞,且帶着舊式的風塵,也在這裏佇步,積壓起語言的考古層。礦已封閉,山坡上的入口被瘋長的植物壅塞,昔日的運輸碼頭早就頹圮,河流上橫貫一座弔橋,一名工人正在修補橋板。為了讓我放心走過,他耐心地拖過一條條木板,蓋住漏空。我想他是喜歡有人來,與他搭訕說幾句話。這條河很像電影裏看見過的湄公河,所有熱帶的河流大約都一個樣,掩在茂密的樹叢里,有一種豐饒的荒涼。不消說,這一處場景也充滿了生動的性格感,它幾乎要發出聲,它要講述什麼故事呢?我想說的是,這一年,我無意走過兩處廢墟,這就好像是一種命運的排定,還像是,要為我這一年的旅行和生活規劃一個背景,一幅“遍地”的景象。

就這樣,這個“遊走”的故事又來到面前,但已經從那個形式的殼裏脫出來,內里的物質生長着,有了它自己的生命的形狀。這其實也更貼近於事實,本來,內部的就比外部來得更重要,更是我的所思所想所要表達,所以,也更有活力,能夠自生自長。同時,它也向你要求更多的養料,你必須努力地充實它,使它不至於流失行蹤,最終無影無形。寫小說就是這樣,一樁東西存在不存在,似乎就取決於你是不是能夠坐下來,拿起筆,在空白的筆記本上寫下一行一行字,然後,第二天,第三天,再接着上一日所寫的,繼續一行一行寫下去,日以繼日。要是有一點動搖和猶疑,一切就將不復存在。現在,我終於堅持到底,使它從懸虛中顯現,肯定,它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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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最新力作:遍地梟雄(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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