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留餘地
弘德殿外,寒風蕭瑟,弘德殿內,溫暖如春。
東暖閣氈簾掀起,一股騰騰熱氣迎面撲來,黃地羊樹蠟染屏風旁,一位妃色宮裝美人倚坐在一張輕容鑲邊榻席上,身子微微傾斜,斜靠左側隱囊。
身姿窈窕,面龐秀美,手中正執一摺奏疏,雙目如電,熠熠生輝,認真的模樣,與慵懶的體態,呈現出鮮明的對比。
偏生在她身上,看不出半點違和。
彷彿她就該如此。
美人萬千神態,慵懶與認真,各有風情。
張嬰心頭只震驚片刻,卻又釋然……
“侍郎請進。”
宮人細柔的聲音響起,驚醒了矗立在簾外、怔愣良久的張嬰。
回過神來,張嬰習慣性地要伸手去捏眉心,只是剛抬手,發覺這是大魏宮裏,是弘德殿東暖閣,於是徒勞地放下手,脫靴着襪進了暖閣內。
瑞獸香爐里,隨着輕煙裊裊升起,蘇合香的味道,在空氣中徘徊流轉,縈繞鼻尖。
張嬰定了定心神,沒有坐到對面的方榻上,而是走至屏風旁,在案幾右側的團花菖蒲墊上跪坐下來,“珍娘。”
他不想一上來就劍拔弩弓,所以選擇一種平和的方式。
抬頭間,眼角的餘光,瞥見的摺子上的落款:朱俊。
御史台呈遞上來的奏疏。
張嬰狀若不知地收回目光,“珍娘,我們好好談一談。”
“好,你說,我聽。”楊太后把奏疏往案几上一合,明眸含笑,望向右側的張嬰,甚至轉身靠在榻席右邊的隱囊上。
“我辭官,只是感嘆人生無常,正如詩所言: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我想過些清閑日子,看着清妃平安長大,再等上一兩年,就能含飴弄孫,共享天倫。”
“況且近來,精神也多有所不濟,常常覺得自己,人間稍遠,日近松丘,所以才想着乞閑還鄉。”
“一切與他人無關。”
張嬰說到這,頓了一下,瞧着依舊含笑的楊太后,心底卻莫名有些慌亂,一張明麗的面龐上,除了笑容以外,看不出任何別的情緒。
“從前的事,是我對不起你。”張嬰微垂下頭,終究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往事種種眼前浮。
他那時,正年少。
山中少女,似得山川之靈秀,光彩炫目。
一時的貪歡,彷彿無盡的歡娛。
誰也沒有去想將來。
誰也沒有在意身份。
好似有那一刻,便是永恆。
只是現實往往來得太過突然,太過猝不及防……
“阿娘派人送東西去你家,我都知道,並且那些東西,是我讓人挑選的。”
“縱使當年,我不娶華家女,也會娶其他出身世家的女娘,所以,你要怪就怪我,沒必要去遷怒其他不相干的人。”
說到這,張嬰直接對上楊太后的目光,有探測,更有坦承。
楊太后意外地撇開了眼,臉龐上的笑容漸漸消褪,及至僵硬,卻並沒有開口回應一聲,側着耳朵,依舊在傾聽,耐心十足地等待。
屋子裏除瑞獸香爐中,偶爾傳來香料燃燒的噼叭響,再沒有別的聲音。
一時間,鍾落可聞。
氣氛也漸漸,由最開始的輕鬆,變得沉重起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刻,兩刻鐘。
又或者只一息間。
時間越長,張嬰一顆心,往下沉得越得厲害,只覺得自己快要摸不到底時,忽然聽到楊太后笑問道:“怎麼不編了,你繼續編呀。”
話一出口,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好,我不遷怒其他人,我只怪罪你,那你就留在京都給我賠罪,讓華令儀帶着孩子滾回清河,五郎,只要你答應我,你們生死不復相見,我誰都不遷怒。”
楊太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張嬰,頰邊滾落的淚珠,早已不知何時讓她拭去,此刻,頭微微上揚,嘴角微抿,等着張嬰的回答。
神態中隱隱有期盼,又夾雜着一絲明晃晃的不屑。
混雜在一起,有着她自己都不曾留意到的惶恐與不安。
這種情緒,只有她在初入宮時有過。
“珍娘,我和她是結髮夫妻……”
楊太后似炸了毛的花貓一般,兩眼圓睜,突然激動地吼出聲來,“我不管。”
“名分,我不在乎名分。”
“她喜歡就讓她佔着好了,但她人必須立即給我滾蛋。”
一邊說,楊太后動作麻利地打開案几上一張張奏疏,一一擺到張嬰面前,全是御史台遞上來的摺子,“你好好看看,這是朱俊給我送過來的好東西。”
有巧取豪奪,有投機倒把,有作姦犯科,更有知法犯法。
世家大族,人口眾多,子弟眾多,必定會良莠不齊,有那成器的,更有許多不成器紈絝膏粱。
有些事情別說地方官員,連御史台都不一定敢管。
張嬰掃了兩眼,心裏便有了大概。
然而,看到有一份奏疏時,臉瞬間的就白了,猛地抬頭望向楊太后,“不可能,這是構陷。”
“構陷?”楊太后伸手拿起那封摺子,“我看看。”
看完后,卻是稱讚一句,“我倒覺得,朱俊還挺會辦事的。”
“珍娘,你不能這麼做。”
“我為什麼不能?”楊太后敲了敲手中的摺子,自得道:“讓你看過這些,我只是告訴你:只要我輕輕一推,平原華氏就將不復存在。”
“趙郡李家當初的罪名,是私造鹽鐵定的謀逆之罪,一旦華家私造甲盾的罪證確鑿,判個謀逆之罪,也不為過吧?”
一聽這話,張嬰只覺得氣血翻湧,無法平息,盯着眼前的女子瞧了很久,“你要怎麼樣,才肯收手?”
他不敢賭,也不願意去賭。
人心,從來是經不起考驗與檢測。
“一你長留京中,不許回清河,讓華令儀那個賤人獨自滾回清河,二是我不想在朝堂上再見到一個姓華的人,有一個我就我滅一個。”
“如果辦不到,我不介意,一鍋全端掉。”
擲地有聲,不留餘地,幾乎澆滅了張嬰心中所有僥倖。
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有談的必要,張嬰緩緩站起了身,整個人清醒許多,“珍娘,我是清河張氏子,不是東武城一介尋常庶人。”
這句話,他十七年前當面對她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