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晨
“說起來,這個村子裏有多少人,都叫什麼,我都記不清了。”阿爾伯特將附魔完畢的木門按到門框上,流光閃過,它和那門框連為一體,“一晃眼都十五年了。”
“那你記得最清楚的,都叫什麼?”她拍拍手,看着自己最好的窗戶,擦掉額頭幾滴漢,滿意點頭。
“也就是幾個孩子,比如伊凡.里奇,比如賽琳娜,三兩個鄰居,然後是村長,村長家經常到處傳話的年輕人,幾個還算有點威望的老人家,其他都記不清。”他後退,退到距離房子十幾米外,欣賞兩人修繕完畢的傑作,“另外還有幾個人記得清,雖然接觸時間加起來都不到半天。”
“就是負責收稅的傢伙。”
當你連生存能否維持下去都未可知,還有人要從你身上榨出點油水時,即便你知道那只是象徵性的收點東西,即便曉得領主不會把你逼死,還是會對這些人感到深深地恐懼和厭惡。
窮。
這是種病。
深入骨髓沁進心底的病。
他經歷過,譬如上輩子的飢荒災年,還有身無分文的時候。
那時候很久以前,條件不好,得跟狗搶食,他不想死,所以就和其他大人一起挖土,搶不到鏟子,就一下,兩下,用手在地里刨蟲子吃,指甲爛了,血流了,力氣用完了,草根吃光了,樹皮也啃了,木頭也嚼了,蟲子耗子也沒了,手裏,身上,頭髮里,都是灰,一抬頭:
好多人都在找吃的。
木獃獃的眼睛,髒得看不清表情,就剩層皮包着骨頭,手爛了,衣服也爛了,傷口裏面不是肉,是骨頭,他們還是在刨土,因為想活。
有人受不了了,專找被刨出來啃過樹根的木樁,撿旁邊結塊的土。
就着口水,咔吧咔吧咽下去,找地方躺下,挺着個大肚子像懷胎,睡下去,人沒了。
還有人蹲在馬路口,死盯着過路的人看,齜着牙流口水。
再看自己,披散着頭髮,臉上黑的不知道是土還是血,照鏡子,眼睛是綠的,不像人。
像鬼。
後面挺過來了,又過幾年,得找工作,沒文化,沒戶口,想賣力氣沒人要,最難的那幾天,沒錢,只能蹲在馬路牙子上,手按着肚子,腦袋都是空的,看天數星星。
所以這輩子遇到類似的難處都沒嚇到他,他從來不怕這些。
“村民們都是好人,真的,都是好人,這地方到了晚上,門都不用關,從來沒人亂拿別人的東西。”他看向遠處,炊煙裊裊,那是村民們在準備早飯,“這裏的人特有骨氣。”
“他們只有實在挺不下去快餓死的時候才會去找村裡其他人借點東西,而且不需要打欠條,雖然他們不識字,但他們很守信,前年借你幾個饅頭,後年你自己都忘了有這茬,他們都會把饅頭硬塞你手裏。”
“裏面最倔的那個老頭,我還給人翻牆送過東西。”說到這兒,男巫咧開嘴,眼中閃爍着什麼,卻是懷念地露出笑顏:
“那比偷東西難多了。”
“村裡就那麼幾個人,來來去去大家都混熟了,逢年過節就像一家人一樣聚一下也是經常,老人家是個什麼狀況我們都曉得。”
“無兒無女,孤苦伶仃,看着脾氣怪,其實就是想找個人說兩句話,大爺心善,有時候想進後山找點啥,有不懂,問他准沒錯,人年輕時候是個獵人,現在老了,跑不動了,冬天柴不夠用,我們就趁着午夜翻牆把柴弄人家柴堆里,動作必須得輕,被發現了他還不要。”
“後來人家還硬是抓了幾隻野兔塞給我們,中間什麼也沒說,但我們做的事,他肯定是知道了。”
阿爾伯特至今都記得那些事。
所謂,仗義多從屠狗輩,莫過於此。
小地方,小人物。
就這麼個要啥沒啥的破地方,凈出些講究有恩必報,言出必行,後山黑石一樣硬的倔種,犟得像野驢。
窮骨氣,越窮越有骨氣,講尊嚴,個個是鐵骨錚錚的好漢。
也許在富人們看來的確是有些好笑,他們不懂這些石頭腦袋裏裝的都是些什麼,其實很簡單,他們本來也就剩下這點堅持了,自然要牢牢守住。
“我們只剩骨氣了。”
“上輩子很多人教過我,這輩子村裡人也教過我。”
他們走大路向其他房屋走去。
邊說邊走,不快不慢,有幾個小孩兒看到了他們,躲到牆后,只露出眼睛,遠遠地觀察兩人。
還有幾個大人在看。
“他們應該還記得我。”他很確信,“雖然不是什麼好地方,但在這兒長大的人記性都很好。”
那些遠處觀望他的大人們只是暫時沒認出離去多年的他而已。
“喂!——,米迪亞特叔叔。”阿爾伯特舉起手,“還記得我嗎?”
他向那田間滿臉大鬍子的壯漢呼喊,那是個比他還高出半個腦袋的中年白人大叔,灰布上衣隨意敞開,露出白布襯衣,棉麻褲子挽起褲腳,連鞋都沒穿,就扛着鋤頭往田裏走,男人聽見了他的呼喊,似乎有些不確定,他沒認出和當年那個“瘦竹竿”相比變了太多的年輕人。
“是我!阿爾伯特!”
兩人之間隔了幾塊田,總之很遠,這次他沒用上超凡力量,不大看得清大叔的表情,只能看見那人跑了兩步,扔下鋤頭走過來。
“我回來了!”
還有其他人聽見了他的喊聲,正向這裏走來,看來他們的確記得當年的男孩。
“這兒的人雖然沒怎麼上過學,記性還可以,我也不清楚,我的事他們還記得多少。”他牽住了塞西莉婭的手,向那些村民走去,“這次也算衣錦還鄉,但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後面該做什麼。”
除了自己什麼也不帶,離開多年又回來,居然還有人記得他,這種事他從來沒遇到過。
阿爾伯特深呼吸,平復逐漸加速的心跳,他不知道自己是該正式些還是放鬆些,想着下一步動作,接着自己都笑了,既非正式場合,只是遊子歸鄉,有什麼可緊張的呢。
“真是你?”
很簡單的一句話,坐到他面前的米迪亞特嗓音粗得像風箱,這個粗人從不懂什麼禮貌,只露出個挺嚇人的笑,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
“不然?”
他攤手:“還能是誰?就是我,當年那個死小孩。”
“我回來了。”
阿爾伯特又補了一句:“不過大概住幾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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